母亲

鲁海

<p class="ql-block">这些年,一直想写一写我的母亲,却迟迟没有动笔。客观上疲于芜杂,没有精力,其实是缺乏信心,能力不足。我深知自己蹩脚的文字水平,担心写不出一个真实的母亲。没有能力就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就没有信心。可是,一旦形成想法,搁在心里就像一个疙瘩,牵肠挂肚。思忖再三,还是破题了,算是赶鸭子上架吧。</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写这篇文章,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发自内心的对母亲的佩服和景仰。当然,其中也包涵了对母亲深深的愧疚和自责。</span></p><p class="ql-block">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篇文章也主要是叙述我母亲的各种不幸,以及她的执着、顽强、勤奋、善良的性格特点。</p><p class="ql-block">我母亲生于1937年4月,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母亲出生三个月后,杨柳青的的天空弥漫起战争的硝烟。</p><p class="ql-block">母亲幼年的时候,就遭遇了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残酷和不幸,饱尝了寄人篱下的苦涩与悲哀;五十二岁那年,我父亲病世;六十二岁那年,我大哥暴病归西。人生之三大不幸无一幸免。</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常常发现母亲怔怔地望着远方黯然伤神。她下意识地停住手中的活,好像在努力地思考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或者因为想到了什么伤心之处而潸然泪下。我一个懵懂的孩子,怎么能读懂母亲的眼泪吆!</p><p class="ql-block">一,悲惨的童年</p><p class="ql-block">关于母亲的身世,我们不忍心触碰那些陈年疤痕,担心揭开伤疤引起老人家不尽的伤痛。有时候,迁就某个环节或话题引起老人家对往事的回忆。然后,沿着这个线索“因势利导”,便引出一段穿越时空的悲惨故事。那些悲惨故事,尽管历史久远,却深深地铭记在母亲的脑海里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我母亲的祖籍是东昌府城西张家楼。母亲如是说。</p><p class="ql-block">民国初年,战乱疾病、自然灾害相继爆发。苍凉的鲁西万户萧疏、民不聊生,母亲一家在劫难逃。为了活命,母亲的父母推着一辆独轮车走上乞讨之路。一辆独轮车,两条打狗棍,三床旧棉被,四只破饭碗,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业了。一对瘦骨嶙峋的庄稼夫妻,妻子前面拉绳,丈夫后面推车,车上坐着哑巴儿子和咿呀学语的闺女。老少四口,艰难地踯躅在北去逃难的路上。走过一村又一村,逃过一难又一难,多少个风霜雨雪,多少次泥泞坎坷,漫无边际,风餐露宿。最后,贵人相助,在杨柳青一个叫“堤上”的地方停下脚步,从此落地谋生。在“堤上”,母亲的母亲又生下一个儿子,两个闺女。</p><p class="ql-block">以乞讨和拾“破烂”为生,五个孩子嗷嗷待哺,日子举步维艰。迫于无奈,母亲的父母犹豫再三,含泪把这个最小的女孩送给一家张姓夫妻做养女,这个柔弱女孩后来就是我的母亲了。张姓夫妻膝下无儿无女,早就有意收养个孩子,他们两家平常关系不错,又都是张姓,事情一拍即合。</p><p class="ql-block">一个活泼孩子的到来,给这个沉寂的家庭带来了无穷的生机和活力,老两口一时乐不可支,对孩子热情有加。</p><p class="ql-block">可是好景不长。这类家庭状态所形成的沉寂、戒备、自私、规矩、孤僻的性格习惯不久便暴露无遗。母亲出生在逃荒要饭的家庭,一大帮姊妹在贫穷中挣扎并快乐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状态,必然在长期共同生活中发生碰撞。而碰撞的牺牲者毫无疑问就是这位无助的孩子。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让母亲及早地品尝了人生的苦涩。但是,她毫无办法,只有在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中慢慢理解觅渡。</p><p class="ql-block">幼年的母亲,就担当起所有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动,赶集上店,缝衣浆裳,刷锅做饭……辛苦自不必说,难为的是这位养女必须看着养母的脸色行事,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呵斥甚至打骂。同时,母亲还必须遵循他们家的各种规矩,比如吃饭:必须等两位老人吃饱喝足,养女方可上桌收食残羹冷炙。至今,母亲还保留着吃剩饭,挑鸡爪、鱼头鱼尾的习惯,她说这是小时候练出来的。如此说来,所谓养女,无非是这个家庭的小佣人而已,佣人谈什么尊严。母亲说,她的养父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人,非常疼爱养女。但是,他也很无奈。</p><p class="ql-block">几年后,厄运降临到这个三口之家。抗战结束不久,当人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的时候,内战打响了。为了糊口,我的外祖父(养)每天要到附近的小河里给大户人家挑水,挣几个铜板维持生计。那时候,外祖母所在的鞋帽厂因战火而被迫停产,失去工资来源。丁亥年腊月十八日,天津解放。正是这一天,外祖父被奔驰的战车撞击致死。可怜的老人没看到一缕和平的阳光就闭上双眼,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走了,撇下孤儿寡母,杨柳青无法继续下去了。外祖母便带着养女和外祖父的灵柩回到山东老家——博平县郝庄村。</p><p class="ql-block">母亲回忆说,解放天津那会儿,飞机大炮震耳欲聋,当兵的你来我往,像拉锯一样,分不清谁家的队伍。尸横遍野,就像“谷个子”,一个个面目狰狞,缺胳膊少腿。活着的人失魂落魄,从腐朽的尸体上横冲直撞,抱头逃窜,有胆大的扒拉开尸体寻找有些用的东西。飞机超低空飞行,机枪“嗒嗒嗒”地疯狂扫射。邻居家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出于好奇,探出头来看飞机。刚一开门,一串子弹打穿头颅,小姑娘立刻倒在血泊之中,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回到山东老家,安葬了故人,母女俩相依为命,过着孤寂清冷的生活。为了防止我母亲与其家人联系,外祖母故意断绝了我母亲所有书信来往。从此,母亲与她的家人天各一方,杳无音讯。</p><p class="ql-block">1953年,母亲十六岁的时候,获悉生母辞世,万分悲痛。她再三央求养母,争得同意后赶往杨柳青奔丧。此后的几十年里,母亲再也没有回到那片生养自己的土地。</p><p class="ql-block">又过几年,知情人捎口信说,母亲的全家毁灭于一场食物中毒。据说是误食了一种什么有毒鱼。全家六七口先后出现症状,根本来不及送医院就气断身亡。只有舅舅家的一个幼女幸免罹难,后被送往孤儿院。除了出嫁的两个姐姐,我母亲的娘家人就剩这个孤儿了。后来,这个孤儿也失去音讯。母亲的两个姐姐,一个嫁到北京,早年失联,一个嫁到天津北站外何兴庄,就是我的大姨了。大姨夫是个热心肠,心地善良。他怀着一颗执着的心,若干年不放弃,苦苦追寻,费尽周折,终于在我外祖母暮年的时候找到了我们,圆了母亲和大姨她们骨肉重逢的心愿。毫无疑问,重逢的喜悦归功于虔诚的姨夫,没有他的执着和努力,就没有母亲姊妹重逢的可能;毫无疑问,天各一方,杳无音讯的悲剧,应该归结于我那位不可理喻的外祖母。</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几十年,亲骨肉天各一方,姐妹俩百感交集,万语千言。之后的岁月,母亲几次去天津探望姐姐,每次都得到热情款待。对这位失联多年的远方“老姨”,家人们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如今,大姨走了,姨夫也走了。母亲心里空落落的,心中的悲凉与谁诉说?母亲对大姨家的孩子视如己出,孩子们也拿老姨当亲妈似的。这些年,表弟常常忙里偷闲,携家眷前来探望老姨。每每这个时候,老人家心情愉悦,又心事重重。</span></p> <p class="ql-block">二,煎熬的三十年</p><p class="ql-block">母亲的幼年和童年,经历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悲惨。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大约三十年的时间里,母亲的困境大概是两个阶段:前二十年,饱含了生活的艰辛,与我父亲的分歧,以及孩子们上学的困扰;后十年,生活逐步改善,却又面临亲人离别之痛,可谓喜忧参半。</p><p class="ql-block">(一)纠结的家庭关系</p><p class="ql-block">外祖母年迈之后,生活起居诸多不便。为此,父母商量后把她接到我们家一起生活。</p><p class="ql-block">当今社会,娘住闺女家是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可那个年代的鲁西乡下并不多见。这样的家庭需要的是相互迁就,相互尊重,彼此理解,毕竟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家庭环境造就不同的生活习惯。各自谦让,顺风顺水,海阔天空,稍有不慎,日久天长,“没有勺子不碰锅沿的”。事情果然如此。老太太不喜欢迁就,她以自己固有的习惯捍卫着毫无意义的尊严,固守着她的虚荣。于是,虚荣与现实之间毫无悬念地产生对峙。一边是养育之恩,一边是结发夫妻,对峙的结果是让可怜的母亲左右为难。好在我父亲顾全大局,无论外祖母怎么不待见,他都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p><p class="ql-block">外祖母脾气怪异,个性明显。回到故土,她没有入乡随俗,而是把城市的习惯一一照搬过来。</p><p class="ql-block">老太太特别爱干净,这本是优点。可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孤立于现实去评判它的优劣。那时候,以温饱为最高要求的乡下人,哪有什么资格追求那些不靠谱的排场,恐怕连那样的梦都懒得去做。</p><p class="ql-block">外祖母每天坚持漱口、刷牙、打头油,用心细细地打扮。这在当时的乡下是绝无仅有的。别说看惯看不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甚至都没见过刷牙这等怪事。每天晚饭后,老太太半躺在土炕上,枕着高高的被子,让我们兄妹几个轮班为她捶腿解乏。这也无妨,只是心里不太舒服,那些电影画面老是在眼前晃动。为了不让母亲做难,我们会装作非常努力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对我们这个窘迫的穷家,老太太颇有偏见,因为偏见而显得傲慢,落在这个家里她纯属无奈。她似乎谁都看不惯,尤其是瞧不起我父亲。嫌我父亲龌龊、懒惰、不识字等等,反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老太太嗜茶,所谓嗜茶,无非是农村集市上廉价的茉莉花茶而已。那也不错了,没大事小情的,乡下人谁舍得花钱买茶喝。老太太喜欢在茶水里放几片苹果皮,大概觉得那样味道更好些。于是乎,空气里弥漫起茉莉花和苹果皮的混合香味。茶水稍稍冷却的时候,水面是结一层细细的薄膜,她认为那就是好茶了,脸上便出现一丝少有的笑容。老太太喜欢吸烟,是一<span style="font-size: 18px;">只黄铜水烟袋。她用力撮一口,水壶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老太太便眯起眼睛,十分享受的样子。</span>吃饭方面,也要特别一点,做些茶样的面食尽量让她满意。</p><p class="ql-block">老太太这种做派,丝毫没影响我母亲对她的一片孝心。母亲不计前嫌,尽心竭力,毕竟是养育之恩。特别是老太太晚年因病卧床不起,母亲一把屎一把尿,细致入微,直到老太太寿终正寝。</p><p class="ql-block">外祖母生于农历三月三,卒于六月六,享年七十七,可谓诗意人生了。</p><p class="ql-block">(二)恓惶的家庭生活</p><p class="ql-block">母亲生育了五个孩子:我大哥,两个妹妹,我有个姐姐,出生不久便夭折了。因此,那时候包括外祖母在内,全家有七口人。七口之家,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是当然的“缺粮户”。几分自留地,等不到庄稼成熟,就一点一点收下来接济生活。那时候,村里有许多枣树。初秋时节,累累果实。一场风雨,青的红的一地蔫枣,七大八小。这东西可随意捡拾,一般没人要,村干部和看庄稼的也不管。于是,我们捡回来,母亲把蔫吧枣洗净剁碎掺上棒子面蒸熟充饥,吃饱是硬道理吆。</p><p class="ql-block">直到七十年代末,我们的主食都是地瓜,一年四季泡在地瓜里。晚秋季节看吧,农家的房顶上、院子里、道路上、坷垃地里,到处晾晒着地瓜干。而秋季又经常闹天,阴雨连绵,这个时候,瓜干来不及收拾,又缺少足够的地方存放,就容易霉变长毛。长毛的瓜干或苦或腥,质量口味下降,可是,谁也不舍得扔掉。农家的大锅里满满当当离不开地瓜,周围一圈黑饼子,中间一箅子黑窝头,夹缝里挤满鲜地瓜,箅子下是地瓜或瓜干粥。地瓜叶子也是好东西,叶柄还是可以做凉菜的。到了秋后,没钱买萝卜,母亲就用地瓜代替白萝卜腌咸菜。地瓜面虽然不好看也不好吃,可是它产量高,浑身都是宝,还是救过我们命的。</p><p class="ql-block">1976年我上高中了。这时候,每天要在学校吃一顿午饭,所谓午餐,依然是地瓜面窝头外加老咸菜。地瓜面窝头黝黑发亮,人们形象地称之为“胶皮窝窝”。上高中了还吃胶皮窝窝,母亲心理很不是滋味。孩子大了要面子,母亲心知肚明但是毫无办法,无奈和苦涩清清楚楚地写在母亲的脸上。午饭时间,吃玉米面的同学飞快地跑向伙房,生怕自己的干粮让胶皮窝窝们给抢走了。每每这个时候,我心里都弥漫起难以名状的酸楚。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个胶皮窝窝围坐一起,中间一两瓶老咸菜,边吃边聊。不同生活标准的同学,一般不在一起用餐,免得尴尬。</p><p class="ql-block">为了填饱肚子,母亲变着法地改善伙食,费尽心机。比如包地瓜面蒸饺,做榆皮面饸饹等等。那时候,白面是绝对的奢侈品,一年当中只有端午、中秋和春节才能勉强吃上一两顿白面馒头,平时是不可能。</p><p class="ql-block">后来的几年,队里就能分一些麦子了,不过还是数量有限。这时候,母亲要好好算计一下:过年的、过节的、老人的、病号的,人情礼往的,最终能自由支配的往往是寥寥无几。倘若数量宽松,母亲便打发我大哥去平阴,把麦子换成瓜干或玉米,这样可以找给几块钱或多换几十斤瓜干,目的是为了“全面统筹”,不至断炊。那时候,大人们常常糊弄孩子:“白面不瓷实,不如棒子面抗饿。”懵懂的孩子眨巴眨巴眼,似懂非懂:“熏人呗,还是馍馍好吃。”</p><p class="ql-block">1980年前后,随着分田到户政策的实施,农村经济状况慢慢得以改善,麦收之后,农家就能吃上一段时间白面了,但一定不能可劲吃。那时,我家自留地里自留地种植了“方瓜”,据说是一种猪饲料之类的品种,产量特高。就别管它喂猪喂牛了,挡饿就行。每天午饭,每人一个小馒头,够不够瓜菜凑。母亲带头少吃甚至不吃馒头,我们兄妹都有很自觉,像母亲那样尽量少吃一口馒头。眼馋是必然的,可谁都不会多吃一口,而且馒头越少越能余下。食用油更是紧缺了,油罐里常常是空的。因此,有时候买猪肉,就央求人家给点肥肉膘子。然后,母亲把肥肉炼成大油。</p><p class="ql-block">大概我五六岁那年,邻村一位朱姓老爷子,每天擓着篮子走村串巷卖包子。猪肉大葱的包子隔墙闻香,令人垂涎。我们家穷买不起包子。于是,每当听到吆喝,我就“哐当”一声关上大门,跺着脚骂骂咧咧:“滚你娘的,俺吃不起”。母亲着急又心疼,她做个暂停的手势,然后拽我胳膊:“娘给你拌疙瘩汤好不好”。母亲便找来两块砖头,支起那只可盛放半碗水的“小铝锅”。空气里立刻弥漫起柴寮土灶的味道。不一会儿,疙瘩汤好了。母亲用一根筷子在油瓶里蘸一下,碗里泛起好看的油花。</p><p class="ql-block">那年头也奇怪了,人穷老鼠也跟着起哄。由于食物匮乏,老鼠与人抢吃的。结果,胶皮窝窝常被这些家伙偷偷啃噬。啃噬的窝头,母亲不舍得扔掉,细心地切除老鼠啃过的部分,再用开水过留下来。</p><p class="ql-block">别说吃饭,就连点灯烧柴都是问题。<span style="font-size: 18px;">许多个夜晚,为了省油只能摸黑唠嗑,摸黑吃饭,摸黑收拾家务。</span></p><p class="ql-block">有时饭没做熟柴没了,半生不熟的一锅地瓜,一副愁眉不展的面容,母亲急得直掉眼泪。一到冬天,田野里到处干干净净,一片苍白,连棵干草都找不到,老百姓戏说这叫“卫生地”。为了解决烧柴问题,每到春冬两闲季节,我们就到沙窝里拾柴禾、刨茅草根。沙窝地广人稀柴草相对较多,但也是有规矩的。田庄有个叫“七大肚子”的护林员特别认真,拾柴火的要是让他逮住就倒血霉了。所以,只要听说“七大肚子”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头也不回。</p><p class="ql-block">有年除夕,上午乡亲们照样合伙到沙窝里刨茅根。当“噼噼啪啪”炮仗响起的时候,大家知道该回家上供了。一脸苦笑,一路匆忙,一路辛苦。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p><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大哥与村里几个爷们合伙去邯郸拉煤,来回二百多公里,每人一辆地排车,一千多斤无烟煤。累了靠在地排车上就地眯一会儿,饿了啃口硬梆梆的黑窝头,巧了路遇茶馆讨口热水。实在耐不住了,请店老板用白菜烩一下窝头,算是奢侈了。来回七八天,风餐露宿,坡陡路滑,人困马乏。回到家,大哥的鞋底子磨破了,脚底板鼓起血泡,肩上血痕累累。“可怜的孩子!”母亲心疼地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吃的喝的烧的是这样,住的同样窘迫。那时候,我们和伯父同住一个院子。一共五间北屋,我们住西边三间,伯父家四口住东边两间。由于两家不和睦,中间砌了一道土墙,把五间房子隔开,两家共走一个大门。</span></p><p class="ql-block">那些年,两家发生过不少纠葛。伯父为人傲慢强势,他瞧不起我们。我父亲性格懦弱,母亲有文化讲道理,但脾气不好。两家为些琐事没少犯了口角。后来我们又加盖了两间西屋。西屋主要是外祖母居住,我们六口就挤在三间北屋里。好在那时候我们还年幼。</p><p class="ql-block">三间土坯房,粗糙的木头门窗,透风撒气。每当秋末冬初,母亲早早地张罗着用柴草把窗户上方封堵严实,再用旧报纸把门窗缝隙裱糊好,后门用秫秸苫成门斗。即使这样,风依然可以从门窗和墙缝里挤进屋子,它们似乎比母亲更清楚那里的每一条缝隙。于是,屋子里仍旧结冰,有时候甚至饭碗都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这样的土屋子冬天难过,夏天也不省事。遇到阴连阴雨,屋外大下,屋内小下,屋外雨住,屋里还下。到处滴滴答答,盆盆罐罐全都排上用场。特别是晚上遇雨,大人孩子都不敢睡觉,蜷缩在墙角等待天明。</p><p class="ql-block">那年月,老天仿佛故意捉弄与穷人,天也冷,雪也大,雨也疾,风也狂。</p><p class="ql-block">穿衣问题呢?只能是大孩子穿完了小孩接着穿。一套棉衣服就是一冬天,根本没有替换的衣服。鞋子前边露出脚趾头,下边露着脚底板。除了冬季,其它三季是没有袜子的。冬天,用旧套子作鞋垫,甚至用麦秸冲当鞋垫。裤腰带是旧布条拼接而成的,疙瘩一个接着一个,越是内急越解不开腰带,眼睁睁地尿在裤子里。</p><p class="ql-block">为了生存,父母煞费苦心。只有几十平方的小院子,墙角下种上“千斤瓜”、丝瓜,后园子里满满的蔬菜。清明节前后菠菜收获了,母亲安排我们一捆捆送给邻舍。我家后园子里有一棵桃树、一棵杏树。它们都很争气,每年硕果累累。有一年,桃子熟了,母亲让我大哥赶集卖桃子。中午,大哥擓着空着篮子回家了。母亲问卖的怎么样,大哥满脸通红,十分难为情的样子:“都给亲戚熟人分了”。大哥满以为会受责怪,因为家里还指望着卖了桃子买盐呢。然而,出乎大哥预料。母亲不但没埋怨他,还鼓励他,给他讲为人处世的道理。</p><p class="ql-block">几只老母鸡也是收入的来源之一。所谓“鸡蛋换盐,两不找钱”。</p><p class="ql-block">最有创意的是“山羊奶猪”:母山羊产仔后,适时卖掉羊羔,再买一两只瘦弱的猪仔,让山羊哺育猪仔。这的确是颠覆性创造。起初,老山羊拼命反抗,十分厌烦这怪物。无奈主人恩威并施,久而久之习惯了。</p><p class="ql-block">有年冬天,我家西屋里响起悉悉索索地弹棉花声。那年代,私人弹花是投机倒把行为,极其危险。一旦被告发,轻则批评教育,重则依法处理,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弹花既需要下真力气又要巧劲。三四个人合作,其中两人合力蹬弓续花,一人收拾成品。因为体力消耗太大,半夜就得加餐。我母亲既要负责做饭,又得壮着胆子到胡同里打探情况。</p><p class="ql-block">记不得哪一年,哪一月,家里是实在找不到可以变卖的东西了,所谓家徒四壁呀。父母犹豫再三,决定抽出北屋的一架房梁兑换一些口粮,好歹捱过春荒。为此,两个人唉声叹气,不知道纠结了多少个难眠之夜。抽掉房梁,除了危险,还有忌讳,还有难堪。诸如此类,父母心知肚明。危险不必多说,所谓忌讳:梁者,栋梁也。既是房屋之栋梁,也象征家庭之栋梁。无论房屋之栋梁还是家之栋梁,都是重中之重,不可或缺。因此抽掉房梁是不祥之策。所谓难堪,抽掉房梁显然是没有本事的结果。谁不要脸面?可是,等米下锅啊,七张嘴巴等着吃饭呢!</p><p class="ql-block">毫无疑问,如此可怕的决定,完全是出于无奈,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挨饿吧。因为无奈而去冒险,而所有的冒险都需要勇气,所有因冒险而产生的勇气都需要付出代价,为了活着而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值得的。</p> <p class="ql-block">过年本来是件快乐的事情,特别是那些纯净的孩子们。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他们才能吃上几顿好饭,穿几天像样衣服,过一把炮仗隐,好好地疯一阵子。然而,过年也是母亲最纠结、最辛苦的日子。母亲过年的纠结主要是手里没钱,“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呀。穷人的大年就是一家之主在“过关”,要不怎么说“年关”呢。虽然家境穷,那时候,年的仪式感还是相当浓厚的,作为一家之主,还得努力地让年体面一点,力争应有尽有。因此,不得不掰着手指头算计手里仅有的这点积攒能够买哪些年货。所谓应有尽有,纯粹是无可奈何地走形式而已,从数量和质量上搞一些变通。猪肉是有的,只是数量少点;鱼是有的,像瓜干一样的小咸鱼;炮仗只有十九个头,留出上供、上坟所用,几乎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藕是有的,集市最后包原的头头脑脑。当然还要有敬天、敬地、敬祖宗的火纸,还要请灶王、老天爷爷等等。其余的则是萝卜、白菜、粉条之类的大路蔬菜,它们才是农家人过年的“主角”。春节的几顿好饭,除了三顿饺子,就是除夕中午的大餐:“猪肉炖粉条”。这是我们家几十年一贯制除夕中午的招牌饭。所谓猪肉炖粉条,不过是白菜炖粉条,上面两三片猪肉“盖帽”而已。</p><p class="ql-block">母亲春节的辛苦,还在于她的“有求必应”,忙了东家忙西家。大年一过,又开始为期半个多月应酬一波一波来来往往的亲戚。母亲不喜欢走亲戚,也少有需要探望的亲戚。</p> <p class="ql-block">(三)严峻的家庭矛盾</p><p class="ql-block">这里所说的家庭矛盾,主要是我父母之间的一系列分歧。母亲和父亲吵吵嚷嚷半辈子,抽丝剥茧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格格不入的脾气性格,二是难以为继的家庭困难。脾气不合造成分歧,这不是个别现象,比比皆是,而捉襟见肘、举步维艰的日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p><p class="ql-block">父亲抽烟喝酒,不修边幅,满脸胡须,生活上极不讲究。这些习惯不光外祖母反感,母亲也不喜欢。母亲喜欢干净,无论日子怎么艰难,一定收拾得有模有样,包括孩子们的衣服,那怕补丁摞补丁,也一定要干干净净,不允许窝窝囊囊。可是,对我父亲她束手无策。</p><p class="ql-block">父亲几乎不识字,可脑子里的封建思想却非常顽固。母亲有文化,村里的大事小情,包括会计账目疑难,往往找她商量讨论。普及样板戏那会儿,村里“剧组”请我母亲在《沙家浜》中担当角色,并且各村巡回演出。这让父亲极为不满,他的斗争策略是冷战,蒙头大睡。久而久之,沉默酝酿成疾风暴雨,轻则大吵大闹,恶语相向,重则摔桌子打板凳,一片狼藉。接下来又是长时间冷战。但是,我的记忆里,父母无论怎么吵闹,不曾拳脚相加,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面对父母之间不断爆发的“战争”,我们兄妹往往躲在一边战战兢兢地“观战”,却从来没人去劝阻。或许不知如何是好,或许自知无能为力。</p><p class="ql-block">父亲没有城府,起码是城府不深,遇事容易冲动。这一点,我很像我的父亲。可是出了事端,父亲又不善于斗争,得过且过,忍气吞声,斗争策略也是蒙头大睡。我父亲1947年“大参军”那年入伍,先后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1954年9月复原回乡。《复原军人证明书》上写着:“部别:32师通讯连”。</p><p class="ql-block">回村后,父亲一直担任村干部。我们村是个只有三百多人的小村,乡里院里,亲戚礼道,低头不见抬头见。村小矛盾不少,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父亲没有文化,加之容易冲动的性格,工作起来不够策略。因此,常常得罪一些人,有的甚至找上门来大吵大闹,指鼻子挖眼,凶神恶煞。面对激烈而尴尬的局面,父亲理亏似的一言不发,任凭发落。对于父亲的怯懦,母亲怒火中烧。她喜欢讲道理、摆事实,不能无理取闹,更不容忍颠倒是非和混淆视听的恶毒攻击。她一面憎恨别人的恶语中伤,又愤恨我父亲的懦弱。在那些风雨五常的岁月,除了村里的斗争,父亲也经受了莫须有的外界伤害,被批斗的事情也是有的,我曾亲眼目睹。除了严峻的客观风云,也受不识字和易冲动性格的影响。没文化,对问题的理解、表达就容易引起偏差。</p><p class="ql-block">父亲待人热情,情商不低。这一点,在我们家独树一帜。父亲为人厚道,心地善良。他的鲜明特点是知足精神。他常说:“有吃有喝,这不很好吗,还想嘛去”。他喜欢围锅就炕,对未来没有什么奢望,对孩子的未来也没有过高的要求。走南闯北,读书考学,当兵入伍,什么都不感兴趣,在家种地就行。母亲上过学。那个年代的农村,一般家庭不支持女孩子上学,高小毕业识文解字,算是有文化的。母亲深知文化的极其重要性,她极力支持孩子们上学,不管男孩女孩一视同仁:“只要是那块料砸锅卖铁都得供”。这是一个母亲深思熟虑后的抉择,对于庄稼人来说,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态度。可是,这种态度与我父亲的格格不入。不上学的孩子能挣公分,放羊、喂猪、拔草、拾柴禾,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学的孩子,不仅耽误农活还得花钱。对此,母亲毫不在乎,一心一意供我们上学读书。</p><p class="ql-block">父亲的性格不够坚强。他怕风、怕雨、怕冷、怕劳动,更怕恶人。甚至遇到疾风骤雨、闪电雷鸣,他都慌慌张张地关门闭户、熄灭灯火,蜷缩起身体。到了晚年,父亲特别好哭,特别是逢年过节亲人欢聚一堂,他的泪来了。这往往引起一些误会,好像受了什么虐待似的。母亲性格刚强,她什么都不怕,包括恶人和“魔鬼”。无论怎么委屈、艰难,众人面前她毫无表现。有时候正在流泪,只要听到有人来了,立刻抹去眼泪笑脸相迎。对任何艰难困苦,甚至绝望,她都表现出坚定的信念、决心和毅力:不退缩,不妥协,大不了从零开始,从头再来。她认为,所有的痛苦与磨难都必须留在自己心里,暴露给别人毫无意义,没有任何人替你分担,遇到好人表示同情,遇到坏人反遭耻笑,看你的热闹。</p><p class="ql-block">父亲的晚年是从五十多岁开始的,六十岁的时候就拄上拐棍,“哼哼嗨嗨”,老态龙钟的样子。晚年的父亲多重疾病缠身,身体极度瘦弱。而父亲又讳疾忌医,打针怕疼,吃药嫌苦。以至于后来打针都找不到合适之处。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公元1989年9月18日,父亲离开了我们。他的一生才度过六十五个春秋。父亲是在那个晚秋的深夜走的,弥留之际我们父子竟然没有见上一面。</p><p class="ql-block">回想往事,总感觉愧对父亲。父亲一生几乎没过多少好日子,生活刚刚有点起色又病魔缠身。这么多年,特别是患病期间是我大哥和母亲悉心照顾,我都没有好好的伺候老人家。如果当时家庭条件宽裕一点,父亲也许能多活几年。</p><p class="ql-block">我父母之间尽管分歧颇多,但无论生活还是治病,母亲毫不怠慢,照顾有加。父母之间长期的分歧,造成我们的不安和恐惧。后来,父母都上了年纪,没有力气吵架了,孩子们陆续长大,不能再吵了,而且家庭状况一天天好起来,不再为生存而纠结,气也少了。</p><p class="ql-block">随着岁月流逝,我慢慢理解了父亲。我想,父亲所有的“弱点”都是以战争的血腥和惨烈做为参照物。比如忍让,战场上面临的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在村里面对的是自己的兄弟爷们,乡里乡亲;比如惧怕闪电雷鸣,也许他又听到了前线隆隆的炮声;比如不修边幅、知足精神……</p><p class="ql-block">我写过两篇短文一篇是《父亲的弱点》另一篇是《我误解了父亲》算是对父亲的深度理解和忏悔吧。</p><p class="ql-block">(四)多重的疾病困扰</p><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末,外祖母年纪越来越大,老年人的常见疾病相继凸显,我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另一方面,我们兄妹四个还都年幼,除了吃喝拉撒,还得上学,一系列难题相继显现。</p><p class="ql-block">晚年的外祖母,体态臃肿,行动不便,由于气管炎症,呼吸困难,整天“吼喽吼喽”,让人窒息。再后来,卧床不起,浑身水泡,疼痛难忍。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天天为她消炎、按摩、悉心照料。但所有的努力都没能留着她的生命,老人的病情迅速恶化,不久离开了人世。</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同时,父母最担忧的是我的健康状况。小时候,我特别瘦弱,由于瘦弱没有抵抗力,经常感冒发烧,气管炎症。每当犯病,气喘吁吁,父母如坐针毡,又无能为力。母亲常常让大哥背我去公路北面的田庄,请田仁菊老先生打针开药。打完针拿了药,大哥背我绕道许庄公路道班。那里有个饭馆,花几分钱买一个“胡家火烧”,然后,沿羊肠小道从土窑回家。脚下小路弯弯曲曲,路边庄稼浩浩汤汤。我趴在哥哥背上,啃着香酥火烧。刚出炉的胡家火烧外酥里嫩,味道好极了,打针的痛苦抛到九霄云外。大哥吃力地背着我,不时地扭头问:“火烧好吃不?”我把半个火烧凑到他嘴边,他闻一闻,抽抽鼻子,摇摇头……来回七八里,背上柔弱的我,脚下坎坷的路。一次次苦行,一串串脚印,难为大哥了!有时候,几分钱的火烧也买不起,母亲照例烧一碗疙瘩汤。直到今日,我还特别喜欢这一口:一把柴火,一碗汤,一生浓浓的母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由于瘦弱,母亲不得违心地听从高人劝说:“鲁姑奶奶就是我们跟前的观音菩萨,普渡众生,有求必应。请她老人家带一带孩子,会管用的”。于是,就有了“鲁海”这个名字。可是,鲁海鲜为人知,包括鲁姑奶奶也未必知晓鲁海是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由于瘦弱,我似乎生性不合群。别人家的孩子疯疯癫癫,打打闹闹,我常常憋在家里,大门不出。或帮母亲打扫卫生,收湿晒干,或拆洗衣被,烧火做饭。像拔草、放羊、拾柴、挑水、积肥、喂猪、捡煤渣这样的农活,农家孩子谁还没做过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由于瘦弱,小时候的我性格内心,人送外号“大闷缸”。不喜欢说话,不想说,不会说,不愿说,无话可说,不知说什么好。母亲喜欢开朗活泼的性格,对这个外号尤其不看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由于瘦弱,我都快十岁才上学。黑屋子、土台子、泥孩子。所谓学校,有名无实。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自带凳子笤帚。有条件的孩子带块石板,美滋滋十分骄傲的样子。我们家穷,没钱买石板,只能眼巴巴羡慕人家的份了。</span></p><p class="ql-block">(五)坚定的供读决心</p><p class="ql-block">到我两个妹妹上学的时候,学习环境稍微有所改观,她们的成绩不错。但初中以后都辍学了。一方面是家庭需要劳力,另一方面是为我“让路”,集中精力让我考学。</p><p class="ql-block">1978年我高中毕业,复课三年才考上聊城农校。长期复课压力山大,家庭、社会、老师、同学,方方面面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家庭压力主要是我的自责,自己非但不能为家庭分忧,反而增加不少负担。特别是到县二中复课的日子里,学校要求统一拿麦子,我不能例外。因此,我的生活就和垂危的外祖母和瘦弱的父亲一个标准。不下力还得吃好的,这让我心神不安。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捂上被子偷偷流泪。在村里,乡里乡亲见面寒暄:“你又到哪里复课去了”,这话让我无地自容。同时,因为继续上学,队里少一个挖河的年轻劳力。学校里,每年都有同学被录取,在同学老师面前也觉得抬不起头来。</p><p class="ql-block">迫于压力,1979年高考落选后我准备放弃考学,当兵入伍。那时候想法很单纯,有高中文化到部队也许用得上。如果上战场光荣了,也算祖坟冒了青烟。那时候,中越前线战事正酣。这是一个真实的想法,但却遭到别人的质疑:“真的那么崇高?”其实,也不是什么崇高不崇高的问题,而是高考压力造成的一种逃避。母亲的脸色,让我看到了她的失望。</p><p class="ql-block">在那些因为落榜而郁郁寡欢的日子里,母亲从来没有一句埋怨,给予最大的理解、鼓舞和支持,这成了我继续努力的不竭动力。</p><p class="ql-block">家里没有钟表,母亲每天早晨看着星星月亮起来给我做饭。她悠悠地拉着风箱,尽量把风箱声音压得最低,用白菜烩一下饼子。做好饭,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蹑手蹑脚地换醒我,为的是让我多睡一会儿。</p><p class="ql-block">1981年,我被聊城农校录取。不管学校如何吧,总是目的得以实现,没白费功夫。兴高采烈,范进中举的样子。母亲不动声色,满满的成就感,发自内心的高兴不言而喻。</p><p class="ql-block">临近开学,母亲领我到集市上买两件新衣服。“上了学,破破烂烂的,别让人家笑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成衣。</p><p class="ql-block">农校的生活标准是每月17.5元。虽然标准不高,比家里生活强多了,乡下长大的同学特别知足。菜汤光光的,碗底光光的。国家下拨的生活费肯定是不够吃用,还需要家里补贴一点才能维持,哪里抽烟喝酒的奢侈余地。回家向父母要钱是件难为情的事情。母亲常常对我的“预算”适当追加一点。到第二年的时候,我穿上平生第一双“三接头”皮鞋。那时候,有些同学就戴手表了。大哥看出我的心思,从他同学那里借一只“宝石花”,我戴了两年多。那几年,同学们往往把手表往上撸一撸,偶尔有意无意地显露一下。“犹抱琵琶”,酸酸的样子。</p> <p class="ql-block">三,牵挂的晚年</p><p class="ql-block">母亲的前半生饱经沧桑,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她的后半生不再为温饱而奔波,核心问题是辛苦和牵挂,尤其是晚年愈加鲜明。牵挂我大哥一家子;牵挂在外工作的我们;牵挂出嫁的闺女;牵挂悲哀的伯父一家;牵挂亲戚朋友……所有牵挂的人、牵挂的事,唯独不曾牵挂的是她自己。</p><p class="ql-block">对大哥一家的牵挂。母亲的牵挂千千万万,但是,对大哥一家投入的精力和心血是最多,这也是必然的。</p><p class="ql-block">大哥走后,老家还有四口人:进入老年的母亲,撑不起事的大嫂,和懵懂的两个孩子,并且问题跌出,麻烦不断。</p><p class="ql-block">大哥走后,先是嫂子患了严重的颈椎病,嘟嘟擦擦,拉不动腿了。不得不手术治疗,如果她再倒下,麻烦就更大了。同年,母亲为大哥的长子操办了婚事,半年后,怀孕仨月的媳妇离家出走,不久提出离婚,对簿公堂。一个从悲情中筑成的安乐窝还没暖热就轰然坍塌了。大侄子承受不了沉重打击患上严重的癫痫。至今,光棍一个,离不开药物,干活趁高兴,吃饭要高口。</p><p class="ql-block">大哥的次子体力不错,为人厚道,能吃苦肯下力,但智力欠佳。大哥去世后,我母亲一手操持着给他盖新房、娶媳妇、成了家。</p><p class="ql-block">孙子媳妇颇有心计,过日子是把好手,对奶奶言听计从。他家儿子从小跟着太奶奶,聪明好学,成绩不错。我母亲对这孩子倾注大量心血,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这样一个家,母亲牵挂是必然的。而所有的苦难与坎坷,反过来助力了母亲的坚强。一心一意,千方百计把曾孙拉扯长大、培养成人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p><p class="ql-block">家人的努力,赶上当今的好时代,嫂子有低保和老年补贴,大儿子入了五保,生活上有保障。</p><p class="ql-block">母亲对我的牵挂。母亲对我的牵挂不同于大哥家,主要担心工作不好,领导不满意;脾气不好,群众不满意;身体不好,身体出问题。</p><p class="ql-block">母亲很少来城里的家。1987年,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把母亲接到工作的镇上,三两天回家了。1999年大哥突然去世,我怕母亲承受不了突然的打击,接过来也只住了三两天。人在外边,心在家里。说来也是,家里几口离开我母亲,没了主心骨,的确不是个办法。</p><p class="ql-block">2013年11月,我“离岗待退”。临近春节,我和母亲商量,这个春节是不是到城里过年。一来我离岗了,有了充足的时间,母亲也应该享受一下城的生活。另一方面,我们老家过年有个习惯,每年三十晚上要喝辞年酒。父亲在的时候,他辈分高又一直当村干部,大半个村都礼节性的来家坐坐。后来,大哥延续下来。现在大哥也不在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个过场没必要继续了,不能让村里的兄弟爷们为难。这个想法和母亲不谋而合。母亲破天荒欣然接受。2013年春节,我把母亲接到城里过了个年。也就三十、初一两天,大年初二就回家了。母亲总感觉城里不如老家方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憋的慌。说白了,主要是牵挂着家里那几口子。几十年了,风风雨雨,好也罢歹也罢,相依为命,依靠惯了,老人家不在家,没着没落的。</p><p class="ql-block">我的两个妹妹都儿孙满堂一大家子,可是,母亲依然牵挂着她们。是啊,儿女再大,母亲面前永远都是孩子。所谓一家门口一个天,她们各有各的难处。母亲的牵挂不无道理。</p> <p class="ql-block">大哥的悲哀。在这里,我想着重说一说我大哥的情况。我们兄妹四个当中,大哥智力不错,但他生活上不讲究,不喜欢上学读书。因此,那时候,他是母亲教训的对象,没少挨了揍,轻则拳头巴掌,重则笤帚疙瘩。在这方面,我们兄妹还有个奇怪的现象:无论谁挨打,都不会逃跑,䞍着挨招呼,颇有点“宁死不屈”的豪气。可这往往让大人下不了台:不打,站在那里䞍着,让人来气;真打,自己的骨肉,舍不得下手。</p><p class="ql-block">大哥孝敬老人,热爱劳动,不怕苦、不怕累、不嫌脏。因为这些优点,我心服口服。初中时候,他获得的唯一奖状是学校颁发的“劳动模范”,就是毛主席去安源那幅著名油画。 晚年的父亲,病病怏怏。一旦身体不适,大哥二话不说背起父亲去看医生,从不折扣。但是,他生活上不讲究,不修边幅,不讲卫生,凑凑呼呼,这有些像父亲。</p><p class="ql-block">两个妹妹勤勉明理。大妹妹小时候头上长疥疮,受了不少罪。母亲给她清洗、换药,细心调理。她为人善良,快言快语,吃苦耐劳,情商不错,与母亲也最划得来。小妹妹性格干练、脾气刚烈、个性突出。无论什么性格,她们对娘家的事情都尽心尽力。</p><p class="ql-block">我大哥的一生是短暂,也是悲哀的。他受苦最多,受累最多,担当最多,也让母亲操心最多。</p><p class="ql-block">四十四岁,本是年富力强,家之栋梁,却一夜暴病身亡。人生的基本任务除了娶妻生子,送走了父亲,主要任务还在后头。一个好端端的家轰然坍塌。</p><p class="ql-block">《破窑赋》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而这不测风云不偏不倚,常常笼罩在我们这个不幸的家。</p><p class="ql-block">1999年农历正月十九。大哥和往常一样,凌晨两点多起床,开三轮车去聊城卖韭菜。这是一个早市,凌晨菜贩子从这里收购新鲜蔬菜,当天要送到周围城市的农贸城市。去晚了商贩少、不好卖。早晨四时许,悲剧发生了。大哥突发脑出血,瘫倒在市场附近的厕所里,后被老乡发现,送到市三院。老乡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没有语言表达能力。黎明时分,我被急促的电话铃惊醒,风风火火赶去医院。那时,大哥已经不能自主呼吸,经急救后,院方认为手术救治生还的可能性极小,不敢确定能否顺利做完手术,即使活过来,很可能是植物人。与嫂子商量后决定放弃手术。这个决定成了我永久的悔,悔不该草率决定,但凡有一丝生还的希望就应该积极治疗。</p><p class="ql-block">一个大活人,转眼气息奄奄。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晴天霹雳,母亲几乎晕阙过去。我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担心情绪失控,一边料理大哥的后事。出乎预料,母亲竟然表现得极为镇定,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情绪失控。那种状态让大家感到恐惧,倒不如大哭一场,人们能够理解和接受。出殡那天,我挽着母亲胳膊,强忍着极度悲恸走在人群里。几百米的路,那么漫长沉重,记不清我们是怎么走过去的。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这娘俩怎么也不哭啊”。是啊,我们怎么不哭呢?难道我们的心不是肉长的吗?我们的眼泪已经化作悲愤的血在心中流淌。天塌地陷的时刻,母亲选择的是常人难以做到的顽强。</p><p class="ql-block">三百人的小村,支部书记一夜之间暴病身亡,激起怎样的波澜,可想而知。消息像一阵风扫过十里八乡。人们为之惊讶、愕然。同情的、可怜的、惋惜的、不怀好意的、看热闹的、麻木的……这正是我母亲选择顽强的原因所在:决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同时,危难时刻她要担当起家人的主心骨。</p><p class="ql-block">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表现需要何等毅力;灾难来临的时候,她把泪水咽进肚子,给孩子们做出样子,给世人一个回答:人不能倒下,天不能塌了,日子还要过!</p><p class="ql-block">这一年,母亲六十二岁。本来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竟遭此厄运。长夜漫漫,鹖鴠不鸣。多少个阒寂的深夜,孤零零的母亲在噩梦中惊醒,她的伤痛何人知晓,这个家走向何方,谁人替她分忧?</p><p class="ql-block">大哥的一生是悲哀的。而这悲哀的苦酒,是他自己亲手酿造的。这话似乎有点不近人情。</p><p class="ql-block">大哥本来有两次大好机会,都被他白白断送了。</p><p class="ql-block">1974年,大哥高中毕业。之后,有一次保送“社来社去”上大学的机会,他放弃了,选择了娶妻生子。</p><p class="ql-block">经过几年的努力,花千把块钱盖了三间屋子。1977年结婚,次年生子,1980年又生次子。嫂子怀孕次子的时候,计划生育形势已经特别严峻。对此,母亲明确表示反对,她的观念本来就超前,父亲是村干部,生怕影响不好,重要的是家庭负担问题。不过,母亲也没有强烈阻拦,毕竟大哥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按照自己的路子,如愿以偿。为此,东躲西藏,当了一回“超声游击队”。</p><p class="ql-block">当初,筹建婚房就十分勉强。一垛茅草根,是我们兄弟一个冬天努力的成果,那就是压房草了;请人帮忙打制的土坯,“破四旧、立四新”的扒坟砖。两三年的时间,兄弟俩不是拉土垫宅子,就是拉锯备木料。</p><p class="ql-block">扒坟砖阴气重,民间是有忌讳的。若非无奈,谁能把那东西用在房子上。</p><p class="ql-block">是巧合还是诡异,后山墙即将封顶的那天中午,突然起风,西北角“扶斗”轰然倒塌。在场的人没在意,若干年后一系列悲剧接踵而至,让我们匪夷所思。</p><p class="ql-block">新建房屋的后墙上,白底红字通栏标语:“苦战三五年,建成大寨县”,一行大字工工整整,弥漫着浓浓的时代气息。</p><p class="ql-block">第二次机会是上级安排他当民办教师,这回他听话了。可是,任教十几年后,竟然放弃执教回村当干部,实在令人费解。接他工作的老师后来转正,一个月好几千块,过着悠哉悠哉的好日子。</p><p class="ql-block">两杯自己酿造的苦酒,他自己喝下了。两杯自酿的酒,有没有让他清醒,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p><p class="ql-block">这个村规模小,底子薄,历史矛盾错综复杂,工作不好开展。激烈的矛盾斗争,像一股股凶猛的暗流,险象迭生。对此,他保持沉默,忍气吞声。这一点也颇像父亲的做派。</p><p class="ql-block">大哥性格内向,有话憋在肚子里,抽烟喝酒生闷气。去世头一天,为村里的烂事,从中午喝酒到深夜。那天下午,母亲叮嘱我嫂子:“喝这么多酒,赶明儿就别去聊城了”。嫂子习以为常,没往心里盛。母亲回忆说,那天下午,母亲和大嫂在村后棚里割韭菜。傍晚时分,几只乌鸦在附近坟头间盘旋怪叫。母亲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她没言语,预感到情况不妙。没成想,第二天果然出事了。</p><p class="ql-block">大哥的死,有着深刻的根源。除了自己的身体因素,外部环境加剧了他的毁灭。一是儿子结婚未果;二是村里错综复杂的矛盾。双重打击使他心力憔悴,精神崩溃。</p><p class="ql-block">1998年春节将近,大哥紧锣密鼓准备长子婚事。</p><p class="ql-block">接嫁妆这天(结婚的头一天),乡干部突然造访,告知不准结婚。原因是村里有人举报孩子年龄不实。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哥懵了,家人急得团团转。婚礼用品置办完备,所有事宜安排妥当,通知全部到位,更重要的是如何跟人家女方交待?</p><p class="ql-block">不准结婚,说得轻巧!经济损失事小,名声事大。这个火候不是故意让人难堪吗!一家人长嘘短叹,颜面扫地。这事像一块烫手山芋,吹不得,打不得,我肚子里窝了一团火。</p><p class="ql-block">如果孩子年龄有问题,应该提前介入工作。这个节骨眼上找茬是不是阴谋,起码是不厚道、不正派。我性格容易冲动,一直把这事憋在心里。一次醉酒后,终于爆发了,跑到村里骂大街。那一刻,酒精战胜理智,疯狂战胜尊严。对此,母亲心情复杂,一方面生气我大哥“茶壶里煮饺子”,另方面又着急我酒后失控丢人现眼。</p><p class="ql-block">街也骂了,人也丢了,气似乎也出了,孩子婚事依然搁浅。两个月后,大哥愤懑中去了另一个世界。后来,知情人透露,所谓举报人,不过是乡里某个领导干部故意制造的阴谋。这个孩子的情况他最清楚,目的是捏我大哥这个软柿子,拿个村支部书记当典型,杀鸡给猴看,以此推动全乡计生工作的开展,扭转被动局面。</p><p class="ql-block">发现问题及时告知、妥善处理,是对农村干部的支持、关心和爱护,才是负责的精神,才是厚道和担当。这样的节点,这样猥琐的手段无疑是下流,也是对基层干部的极端不负责任,是对党的事业和形象的亵渎。</p><p class="ql-block">但是,无论什么理由,骂大街都是荒唐的,我应该忏悔。</p><p class="ql-block">大哥的悲惨,更是母亲后半生最大的伤痛。他把家庭这副担子轻而易举地交给了进入老年的母亲,母亲义无反顾地接过这副担子。大哥走了,撇下我嫂子和两个懵懂的儿子。嫂子忠厚老实,却是担不起事的农家妇女,除了不识字,料理家务算不上好手。大哥的两个儿子眼看到了结婚年龄。我在外边工作,远水不解近渴,一切负担都落在母亲身上</p><p class="ql-block">大哥去世使这个家一夜陷入危难的深渊。一个个愁眉不展,恐惧和无助的情绪溢于言表。面对如此残局,都没了主意。我曾经和两个妹妹商量:这四口子,是不是我们分开负担起来。</p><p class="ql-block">其实,有些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厄运是坏事,也可能转化为动力。正是这样的逆境,再次验证了母亲顽强性格的力量。经过几年拼搏,这个家没有掉队,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差,这足够了。道路跌宕起伏,局面来之不易。这种局面是一家人在我母亲的顽强带领下咬紧牙关、拼死拼活从魔窟中挣扎的结果,当然离不开亲朋好友、邻舍本家的帮衬和支持。</p> <p class="ql-block">伯父的麻烦。按说,伯父家的事情我们可管可不管。管,理所当然,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管,无可厚非,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无所谓该不该,况且两家早年并不和睦。</p><p class="ql-block">与我们家相比,伯父的境况更加糟糕。他有三个孩子,大闺女早年出嫁。两个儿子依着我们兄弟俩分别叫小三、小四。小四十三岁那年突发“急性肝坏死”,不治身亡。小四这小子听说听道,和伯父最划脾气,小四的死让伯父死去活来。土墙那边,不分白昼,哭嚎连天,令人不寒而栗。小四死后几年,眼看着小三到了结婚年龄,三口挤在两间黑屋子里,别说娶媳妇,平常住着就足够尴尬。伯父伯母无能为力,赶集不拿秤——论堆了,小三又能如何?盖房娶媳妇的事想都别想。</p><p class="ql-block">彼时,母亲悄无声息地为这个家操起心来。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两家有隔阂,难说谁的对与错,清官难断家务事。“现在他们做难了,咱们情况好一些,咱不管谁管。看他家热闹,兄弟爷们笑话的是咱们家,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于是,东拼西凑,筹措款物,向村里申请了四分宅基地。备料、开工,紧锣密鼓。不久,四间新房子拔地而起。虽标准不高,可伯父一家三口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没花钱、没操心,住进了崭新的大北屋,乡亲们交口称赞。伯父高兴之余,心生愧疚。</p><p class="ql-block">人世间许多事情,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早年的伯母身体壮实,推磨碾米、挑水做饭,体力活都是她的。伯父似乎体质欠佳,不是头疼就是牙疼没好时候。直到有一天伯母脑血栓倒下了,伯父的毛病立刻消失了。是不是装病,他自己心里明白,事实上伯父确实换了个人似的。于是,家里的所有事情又落到他的肩膀上。 再后来,伯父因病去世,撇下瘫痪在床的伯母和小三,娘俩相依为命。伯母瘫痪卧床十几年,我们两家就更没法分这那了。 </p><p class="ql-block">小三是个孝顺的孩子,为瘫痪在床的老娘喂水喂饭,擦屎刮尿,照顾周到,老娘躺下这些年多亏了他。老天眷顾,三十多岁,基本就是光棍了,又娶了个漂亮媳妇,比他小十来岁。三口之家顿时焕发生机,小三乐得合不拢嘴。“小三能娶上媳妇,哪辈子修来的福?”大家高兴之余,还是夸奖我母亲。</p><p class="ql-block">可是不久,新的麻烦盯上了。婚后半年,卧床多年的老娘走了,大概是娶了儿媳心满意足,不想再给小两口增加麻烦,毫不犹豫地走了。新婚燕尔,草草埋葬了久病的老娘。丧母之痛,媳妇无所谓,小三痛在心上。尽管卧床多年,毕竟母子连心,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娘在人生尚有来处,娘走了人生只剩归途”。</p><p class="ql-block">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三媳妇怀孕八个多月之际,有一天,小三趁媳妇不在家喝了剧毒农药自杀了。半瓶子敌敌畏,谁能救他的命?事后大家分析小三的死是因为他是迫于生活上的压力,无法自拔,抑郁至死。三媳妇不会做庄稼活,地里的活忙不出来,外面债台高筑。同时,眼看着孩子即将出世。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一系列麻烦把他推向死亡的深渊。临死前的几个月他憋在家里,不出门,不下地,天天睡觉,已经露出异常迹象。</p><p class="ql-block">小三死后一个多月,媳妇生下一女婴。我母亲像侍候自己的孩子一样,伺候孤儿寡母。又一个月后,媳妇撇下孩子走主了。母亲眼含热泪,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找个合适人家送养了。</p><p class="ql-block">至此,村里的户口簿上再也没有伯父这一家了,永远没有了!绝户了!侍候完了老的,侍候少的,最后一个个都走了。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母亲呆呆地望着天,茫然若失。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辛苦付出换来的竟然是埋死人、还欠债、送孤儿……死的死,走的走,留下一座冷冰冰的空屋子!</p> <p class="ql-block">不平静的2003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灵丹妙药。大哥去世几年后,这个家就像一棵枯树,慢慢萌发出新芽,重新焕发出生机和活力。到了2003年,又是波澜起伏的一年。这一年,我们家发生了几件大事。</p><p class="ql-block">大哥家次子喜结良缘,有了一个温暖的家;组织眷顾,我当了某乡乡长;推倒老屋建起新房子,又喜得爱子,这都是喜事。不幸的是,这年三月,我爱人因急性坏死性胰腺炎,险些要命。</p><p class="ql-block">这年三月的一天,和往常一样,一大早,我驱车到五十里外的某乡上班。</p><p class="ql-block">三月的鲁西,春寒料峭,一片凋敝。省道两旁光秃秃的枯枝随风摇曳,正在改造的省道黄土飞扬。</p><p class="ql-block">车子开出十几分钟,手机铃声突起。电话那边传来朋友急促的声音:“嫂子腹疼,送医院了,注射杜冷丁后还是疼痛不止”。我预感情况不妙。妻子曾经犯过此类毛病,认为就是胆结石病,并无大碍,这一次好像麻烦大了。化验结果显示淀粉酶过高,初步诊断为急性胰腺炎。事不宜迟,立即转市医院就诊。</p><p class="ql-block">急性坏死性胰腺炎,是一种极其凶险的疾病,死亡率极高。市医院外科主任这样告诉我。说实话,在这之前我都没听说过这种病,甚至根本不知道胰腺是什么东西。在市医院普通病房住院几天,没有效果,高烧疼痛腹胀不止,后来转入ICU。又几天,依然不见好转。妻子身上满是管子,心电监护、呼吸机,止疼泵、输液瓶……</p><p class="ql-block">戴着呼吸机没法交流,细心的护士准备了写字板。落在写字板上最多的文字,当然是那个刚出满月的幼小生命,这是她垂危生命的最大牵挂。那一刻,我感受了生离死别的滋味。陪护人员必须按指定时间探视,空气异常紧张。前来探视的亲戚朋友无不眼含热泪。</p><p class="ql-block">一个个深夜,妻子躺在二楼ICU病榻上,忍着剧烈的病痛,我蜷缩在楼下的汽车里。夜阑人静的时候,遥望星光闪烁,楼上“ICU”彻夜通明。多少次迷迷糊糊,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孤独、恐惧、无助、悲凉……</p><p class="ql-block">我到乡里不足两个月,还没有开展工作,如何向上级交待;那苦命的孩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月余,难道就要失去母爱?我家的祖坟上难道又要添一座新的坟茔?那里,四年前刚刚埋葬了我的大哥,亲人的哀号还依稀耳畔……</p><p class="ql-block">这天上午,主治大夫告知我:你得有心理准备了,病人已经成为“婴儿肺”。这就是所谓病危通知吗?我惊呆了,瘫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后经商量,立即转省立医院就诊。当天,高烧退下,腹胀缓解,疼痛减轻,情况明显好转。一丝希望,就像云缝里射出一束微弱的光芒,照在我们的脸上,让我们从绝望中慢慢苏醒过来。</p><p class="ql-block">为了给妻子治病,我们辗转聊城、济南、上海,手术两次,历时一年。总算从死亡线上生生地拽回一条性命。</p><p class="ql-block">为了不让母亲担忧,起初我没有告诉老人家实情。那时候,六十多岁的母亲,背井离乡,心情忐忑地照看那个幼小生命。病危告知之后,不得不实情相告。母亲老泪纵横,她问苍天、问厚土,到底是怎么了,如此不依不饶!</p><p class="ql-block">还是说喜事吧。第一件喜事是二侄喜结良缘。老二娶上媳妇大家为之高兴,甚至全村都高兴。因为,老二智力不好,他爸爸又走了,母亲不能主事,还有个患病的哥哥。这样的状况能成家,多亏众人帮衬,贵人相助。</p><p class="ql-block">第二件喜事是组织安排我到另一乡镇履职。这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孩子来说,当然可喜可贺。扪心自问,自己何德何能,全靠百姓支持,组织厚爱。</p><p class="ql-block">第三件,旧屋变新颜。这一年,老家出了件怪事。春天,我母亲住在外地,老家两座旧房子空闲起来。暮春时节,母亲推开大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院子里干干净净,寸草不生。本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这是什么情况。母亲感到奇怪,却没敢言语。</p><p class="ql-block">就在这个夏天,一个闷热的深夜,突然天降大雨。霎时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这时候,险情发生了,年久失修的屋顶局部坍塌。一个斗大的洞连泥带水“呼啦”一声滚落下来,就落在母亲就寝的土炕上方。顷刻,密集的雨水沿着漏洞倾泻而下,刺眼的闪电射进黑黢黢的土屋子。风声、雨声、雷声、土墙的倒塌声。一个独居老人,如何的恐怖。好在母亲反应敏捷,侥幸躲过一劫,真乃万幸。</p><p class="ql-block">看起来,这房子必须要翻盖了。和母亲商量后,决定把前后两座旧房子全部扒掉,在旧址上重新翻盖。三个月后,四间新北屋竣工了。为了看病、盖房子,那一年,借的到处是张账。</p><p class="ql-block">对那个有惊无险的雨夜,母亲总是轻描淡写,当初,她想本修缮一下讲究着住。她深知,发生那么多事情,根本没有精力翻盖房子。</p> <p class="ql-block">四,不服年老的脾气</p><p class="ql-block">母亲已八十六岁高龄,依然不服老,许多事情喜欢自己亲自做,别人做了不放心。</p><p class="ql-block">老家的院子,任何时候都是干干净净。春天花香四溢,秋天硕果累累。紫薇,樱花,柿子,核桃,十几种花草树木,把小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应该修剪的花木,趁孩子们不在家支起梯子自己修剪。低矮的栅栏内,各种应时蔬菜一畦畦,整齐划一,除了自己吃,大包小包,分给大家,满满的获得感。大门外的院墙上钉着县妇联“美丽庭院”小牌子。</p><p class="ql-block">有年秋天,我陪母亲去天津。有这样一个细节:母亲和两位七旬老人一同下楼,人家一边一位欲搀扶着她,一来为安全,二是为礼貌。可母亲偏偏不领情,严词拒绝。</p><p class="ql-block">小孩子的衣服,母亲还喜欢亲手缝制。省钱、放心、舒适,最主要的是一片心意。晚辈们谁家快添孩子了,尿布、小衣服早早的备好了。一包包,一件件,叠放整齐,备好待用。</p><p class="ql-block">前年春节,除夕上午要挂“家堂”。她担心孩子们挂的不是那样子,竟然蹬上八仙桌亲自去挂,着实吓了大家一跳。</p><p class="ql-block">为了给院子里蔬菜浇水,我把压水井安上电力泵。为了省电,母亲愣是把它卸下来放进仓房,继续用她的手压井。大水桶足有二十多斤,她一桶一桶浇地,一桶一桶蓄水。</p><p class="ql-block">星期天、节假日,孩子们回家看看,慢慢成了规律。特别是近些年,孩子们几乎每周都去看看老人家,有事回不了打个电话,免得挂念。一旦不能如期而至,母亲就会担心、失落和焦虑。</p><p class="ql-block">那年寒衣节,母亲知道这个日子我一定要回家,可持续几天浓雾,出行困难。头天晚上,母亲电话叮嘱:“天不好别回来了,让他们烧烧算了”。第二天清晨,大雾弥漫,我还是照例开车回去。先到坟上烧了纸钱,然后回家。走进胡同,一缕炸鱼的香味迎面扑来。听到门响,母亲迎过来:“给你说别回来,非得回来,我知道说了也白说”。边说边进厨房,把一盘子小炸鱼小心翼翼地倒进方便袋。“拿着吧还热乎哩,知道你愿意吃这个”。没几分钟,母亲就催促“快回去吧,天不好,别耽误孩子上学,这才是大事”。此情此景,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表。驱车路上,闻着炸鱼的香味,心潮起伏。区区小事,尽显母爱。</p><p class="ql-block">倘若我们不能正常到家,母亲便到胡同口一趟趟地打量。遇特殊天气,母亲便早早打来电话:“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挂着”。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是替我们担心,怕影响公事又怕路途危险。</p><p class="ql-block">近年来,每每算计着孩子们该来了,头两天就开始准备吃的、喝的。这常让我感到不安和愧疚。如今,曾孙也住校了,家里没什么事,老人家就抽空包饺子、包包子,放进冰柜冷冻起来,孩子们来了省得手忙脚乱的。吃完了,一兜兜带走。母亲说:“干不了别的,只能做这些了,以后想干也干不了了”。这些话,让我们心里酸酸的。 </p><p class="ql-block">孩子们欢聚一堂,老人心情当然高兴,既期盼又担忧。母亲说:如今什么都不缺,好过、难过算什么,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这是母亲的真心话。其实,我们心知肚明,母亲和所有的老人一样缺失的是陪伴,惧怕的是孤独。</p><p class="ql-block">每年,一进腊月门,母亲早早地就开始张罗过年的事情了。首先把我的房间收拾干干净净,一遍又一遍地晾晒被褥,再铺上电褥子,收拾好蜂窝炉。 </p><p class="ql-block">十几口子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其乐融融。这时的母亲最高兴也最忙碌,炒菜、做饭,给孩子们找吃的、喝的、玩的,还得给他们“断官司”。开饭了,她坐在一边不吃不喝看着大家,既是休息,也是习惯,更是别样的享受。此时,母亲仿佛心事重重,谁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p><p class="ql-block">之后,又一波一波送走上学的、上班的、种地的、打工的……最后留下的是一位孤独老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p><p class="ql-block">接下来便是院内院外的收拾,收湿晒干,栽花种草……她在用忙碌稀释孤独,又在忙碌中回忆过往,思考当下,展望未来。过了周三,又是一个轮回……</p><p class="ql-block">我感谢我的妹妹和嫂子,他们对这个家付出很多。两个妹妹为家里做了很大贡献,乡亲们有目共睹。鲁西北的农村,一般出嫁的闺女,娘家的事可管可不管。可是,我的姊妹们对娘家的事始终如一。嫂子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但是她特别听话,这是个了不起的优点。对母亲近乎暴躁的脾气她百依百顺,毫无反感,婆媳之间从未红过脸。母亲脾气不好,稍有不济,大声小气,不留情面。这时,她怔怔地杵在那里,一言不发,任凭数落。</p><p class="ql-block">不光是嫂子,她的孩子们也特别依赖我母亲,也都非常关心老人家。包括外甥、外甥媳妇,这些晚辈们对老人家同样关心备至,他们对这个家给予足够地关心和支持。也正是一帮人的共同努力,相互理解,相互帮衬,才撑起了这个破碎的家!</p><p class="ql-block">同龄人中,我母亲的身体是比较好的。母亲生活十分简单,基本是粗茶淡饭,不吃鸡蛋,也不喝牛奶。尤其近几年,以青菜为主,面食都很少,晚饭象征性吃几口。一次,我陪母亲去济南看病。化验结果显示营养不良,有的指标比参考值还低。在这个营养过剩的年代,老人家竟然营养不良,这让我很没面子。</p><p class="ql-block">现在,村里环境好了。道路硬化,灯火通明。不少老年人三五成群,散步聊天。我母亲从来不去锻炼,更不会站大街凑热闹、说闲话。她没有这些习惯,在家多干点活就行,用不着专门锻炼。</p><p class="ql-block">这些习惯倒是符合老年人健康长寿的要求。可是,营养不良却有点过头了。</p><p class="ql-block">“小时候幸福是简单的,老了以后简单就是幸福的”。母亲特别喜欢简单清静的生活</p><p class="ql-block">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我出门的时候,她总是坚持送到胡同口,并目送车子移出视线才慢慢踱回。这从某种意义上看母亲是老了!人的变化总是在漫不经心的岁月中悄然发生。母亲本来个头不高,如今还不到一米五的样子,体重不足九十斤。头发白了,脊背驼了,牙齿落了,耳朵聋了,走路缓了……老年人的一系列症状渐渐凸显出来。唯有思想不老,意志坚定,精神永恒。</p><p class="ql-block">“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上了年纪的人管这叫“损头年”,非常忌讳,到了这个年龄有意识的避开不直说。我们也跟人家学着含蓄一点。可是,母亲从来不在乎这个。她说:“人都是命,我还不能死,还有一个重要任务”。这是她的心里话。</p><p class="ql-block">陆树铭的《一壶老酒》好词、好曲、好唱,我很喜欢,因为他唱出了所有儿女的心声。我又特别害怕这首歌,因为,他常使我热泪纵横,羞愧难当。</p><p class="ql-block">是啊,就像歌中写到的那样:“一年年都这样走,一道道皱纹爬上头;一辈子就这样走,春夏冬和秋。”我羡慕陆树铭先生,他敢一步三回头,我真的不敢,甚至匆忙上车,快速离开,生怕看见母亲那双眼睛,看到那牵挂、留恋、茫然、不舍的眼神。车远了,回回头,冥冥之中,母亲仿佛还孤独的站在胡同口的寒风里。</p> <p class="ql-block">五,母亲的“十个坚持”</p><p class="ql-block">在与命运的长期搏斗中,母亲始终固守着那些古老的传统和思想,归纳为“十个坚持”。她以顽强化解艰难困苦,使学习贯穿生命始终,用真诚和善良换取理解支持,视粗茶淡饭视为生活享受,把劳作当做锻炼休闲,以爱憎分明捍卫自己的立场情怀……这些固守,后来我在《增广贤文》中找到答案。母亲的高小时期主要课程应该有两门,一门算术,一门国语。算术里一个重要门类是珠算,母亲的算盘打得不错。国语除了背诵“人之初,性本善”之类,也许还有《增广贤文》另外就是毛笔字。母亲的钢笔字、毛笔字是拿的出门的,我的字不如母亲的子更舒展。</p><p class="ql-block">其中,有的可能是偏执,有的甚至是谬误。比如坐着打盹也坚持不午睡,说是怕形成习惯。这个岁数,午睡难道不是好习惯吗?又如坚持吃剩菜,她说:“吃了这么多年剩菜剩饭什么事都没有,这毒那毒就是不信”。那些深入骨髓的坚守,根深蒂固,难以改变。因此,只有顺其自然。子曰:“色难”。不能因为刻意的改变,无端地制造不悦了。</p><p class="ql-block">当然,更多优秀传统思想还是坚持的好,如果连她们这一代人都再不坚持了,那么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就真的悲哀了。</p> <p class="ql-block">酷爱学习。母亲喜欢学习,村子里家喻户晓。</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农村人主要是通过书信来往沟通联络。谁家来信了,找母亲念叨念叨。母亲一字一句的念给人家听,听不明白一字一句地解释。念完了再写回信,根据人家口述写下来,读一遍,细述綦详,直至满意而归。</p><p class="ql-block">母亲的字潇洒漂亮。早年间,每逢春节忙着帮大家写春联。写完了还要帮人家贴上,因为那时候乡下人识字的少。村里人添了孩子,习惯上要“发码子” ,便请我母亲写“码子”。</p><p class="ql-block">曾孙从小跟着太奶奶,吃喝拉撒全由我母亲负责,除了生活上的照料,最要紧的是孩子的学习,这是个不小的难题。母亲学的是旧式汉语拼音,老人家硬是现学现卖,啃下这块硬骨头。曾孙成绩不错,生活、学习各方面习惯也挺好。这与我母亲的言传身教不无关系。</p><p class="ql-block">前些年,母亲还订阅了《大众日报》农村版和《特别文摘》。</p><p class="ql-block">因为酷爱学习,善于思考,乡亲们大事小情喜欢找她问一问。“二奶奶这几天天气怎么样呀?”“二奶奶这药怎么吃啊?”。母亲简直成了百事通。</p><p class="ql-block">目前为止,母亲的床头枕边常放着旧书报、老花镜、收音机几样东西。</p><p class="ql-block">因为酷爱学习,善于思考,母亲的思想观念不落伍,言谈话语完全能跟上时代的步伐。谈社会、论人生、说当下、话未来,交流没阻力,沟通无障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意志顽强。母亲鲜明的性格特点是意志顽强。艰难的日子里,大家勒紧腰带过日子,再苦、再累、再难,装在自己心中,从不外露。母亲不是党员,但她坚信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要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只有依靠自己。与其愁眉不展,怨天尤人,不如挺直腰杆,勇敢面对。</p><p class="ql-block">经历那么多不幸,能挺得住、走过来、跟得上,靠的就是意志顽强,坚韧不拔。正如职场所言:“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p><p class="ql-block">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面对亲人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没有倒下,她深知倒下无疑于雪上加霜,只有挺起来才有希望。</p><p class="ql-block">大哥去世,是最危难的一年,好心人为这个家捏一把汗。母亲带着嫂子一家三口,跟自己的庄稼地拼了命。老人家只有一个信念:豁上这条命也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无尽的伤痛化作无穷的力量,硬是把几亩庄稼地收拾得人见人夸。顽强掩盖了痛苦,痛苦化作力量,力量换来丰收的喜悦,更换来了众人的服气。</p><p class="ql-block">母亲一生灾难深重,她只有独处时以泪洗面,她把所有的痛苦和悲伤留给自己,把所有的快乐和喜悦奉献他人。</p><p class="ql-block">这年十月,三秋大忙,母亲在家做饭,不慎弄翻锅灶。一锅开水全部倾倒在脚上。母亲没顾及烫伤的脚,慌忙收拾锅灶包子。到这个时候,她还一心想着忙秋的孩子们。这时候,母亲的脚已经虚胀起来,因为麻木,一时失去知觉。慌乱中,她把脚放进冰凉的污水桶里。即使这样,孩子们回来后还是轻描淡写。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才去村卫生室治疗。医生说错过了最佳治疗期,烫伤面已经溃烂。至此,还一再嘱咐孩子们谁也别告诉,省得都挂着。错过最佳治疗时机,恢复起来特别困难,无端的多受老些罪,所以说顽强是需要代价的。这次顽强的代价是:一个月不能下床行走,两个月离不开拐棍,六个月才初步痊愈,三年还留有后遗症……</p><p class="ql-block">母亲这个年龄并不是毛病毛病,她的心脏不好,只是硬撑着。各种各样的药品原封不动,坚持一个字“忍”。随着年事愈来愈高,身体状况日渐衰退,加之固守着顽强,偶发心脏病,好几次险些丧命。</p><p class="ql-block">有一年,老家的破北屋养了500只肉鸡。母亲一人昼夜伺候着。为了保温,冬天的鸡舍里生起火炉。结果,煤气中毒摔倒在炉子跟前严重烫伤,又一次死里逃生。</p><p class="ql-block">亲戚朋友,邻舍本家给孩子点零食,母亲固守着老思想,婉言谢绝,有时也觉得尴尬。其实,新时代、新风尚,人之常情,不是施舍,而是面子。</p><p class="ql-block">本族孙女北京创业,中秋节给老奶奶买点北京特产,说“忘不了小时候老奶奶一心一意地照看我”。母亲却执意把东西如数送回。我说,这样不妥,孩子一片真心,送回去她们心里不安。“安不安的管不了,反正是不要,她安了我就不安了”。面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母亲一如既往,我行我素,坚守着自己的信念。</p> <p class="ql-block">乐善好施。母亲不信佛,却有一颗菩萨心肠,总是有求必应。自己再怎么做难,依然不遗余力地帮助别人。</p><p class="ql-block">母亲尤其同情弱者,她深知穷人的不易。因此,在自己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千方百计周济那些比自己更难过的人。</p><p class="ql-block">我们家至亲不多,远亲不少。有聋子,有哑巴,有憨的傻的,母亲从不嫌弃、不小看,而是高看一码,厚爱一层。她常常教育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瞧不起人,谁都说不清自己未来是个什么样子。</p><p class="ql-block">那年头,常有要饭的造访。或孤身一人或拖家带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母亲就见不得这些人,赶紧地给人家找吃的找喝的,翻箱倒柜选几件旧衣服。乞讨者千恩万谢,磕头作揖,痛哭流涕。她常说:“人家吃了传名,自己吃了填坑”</p><p class="ql-block">外祖母家曾经收留了一个战争时期掉队的四川战士,按照郝庄姓氏取名张荣兴。这战士五小身材,其貌不扬。唯我母亲,对他照顾有加,拿他当个娘家人。“战士”念念不忘,喜欢和母亲唠家常。</p><p class="ql-block">邻居有个五保户,按辈分喊我母亲“二奶奶”。这人不是没吃的就是没烧的、没穿的,整天价哼哼唧唧、赖赖歪歪,可怜又不招人待见。也不怨别人看不起,这人一点志气没有,更别说什么尊严了。平日里,没人的时候还好,越是有人越是哼哼,装模作样,可怜兮兮的样子。久而久之,谁见了躲着走,没人理会。</p><p class="ql-block">他却成了我家的常客。“二奶奶有开水吗?”“二奶奶给我个馒头吧”“二奶奶有感冒药吗?”成天有事。没柴烧了,不管谁家的,拽起来就走,连个招呼不打,装憨卖呆。不过,倒也没人与他计较。</p><p class="ql-block">那年,朋友送给我们两只野山鸡。这东西野性大,难驯服。放进笼子,撞的头破血流,一地鸡毛。有天晚上,大公鸡悄然溜走了,剩下那只母山鸡更不省事,以“绝食”相威胁。母亲心软,硬是放开笼子,让它自由去了。母亲从来不杀生,也从来不忍心看别人杀生。</p><p class="ql-block">孩子们喜欢我母亲做的饭菜。尤其是她烙的千层饼,吃饱了打包带走。孩子们说“最美的饭菜是奶奶(姥娘)的味道”。吃着、拿着,母亲心里暖暖的。</p><p class="ql-block">饭菜手艺好,每到年关可忙坏了母亲。除了忙自己的还得帮助别人。特别是“打白糕”,她请去帮忙,因为,送闺女的“白糕”,一定要像模像样,拿的出门。</p><p class="ql-block">母亲的针线活特别好。她做的衣服舒适合身。谁家衣服穿着不舒服了,一定要找她给调理一下;搞祭奠的找她扎花圈、做“摇钱树”;做鞋子的找她拓“鞋样子”……</p><p class="ql-block">我们家是穷大辈,父母人缘好,串门的自然就多。农家人不讲究,凳子不够坐门槛、坐炕沿,随便一坐,说话唠嗑、拉家常。土生土长的庄稼人,谁都不嫌弃、不在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宽严相济。对待家人,母亲细心呵护的同时要求严格。放手不放纵,关爱不溺爱。特别是母亲年轻时候,谁做了错事,轻则教训,重则挨揍,毫不留情。对待别人,母亲则给予足够的包容和谅解。因此,我们的邻里关系和谐融洽。“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邻里之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相互谅解,相互帮衬,友好相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反对迷信。母亲不信鬼神,过去不信,现在也不信。对于烧香磕头之类的事情,她始终认为作贱钱没意义,“活人眼目”。不错,就是“活人眼目”。但是“活人眼目”不可或缺,因为它是一种传承。对此,母亲漠然处之,不鼓励也不干涉。你信你的,我信我的,井水不犯河水。</p><p class="ql-block">当然,例外也是有的。“家里有病人,不得不信神”。有一年,妹妹受了惊吓,按乡下风俗要“收一收”。办法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炕前烧一把麦秸,然后提着孩子上衣在火焰上方转几圈,念叨念叨。那时候,自己家没有麦秸,要到生产队场院里去偷拽。要求必须在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去拽麦秸,路上见了任何人都不得回头说话,否则不灵验。于是,母亲拽上我壮胆。时值隆冬,凛冽的北风携带着黄土一阵阵掠过,枯树枝子咯吱咯吱作响,下弦的月亮悬挂在深邃的天空,给凄凉的夜色撒下一丝柔弱的光。目光所及,影影绰绰,若鬼影晃动。娘俩胆战心惊、疾步前行。突然,胡同里窜出几只老鼠,“吱吱”乱跑,顿时毛骨悚然。据说书的讲,这还是孤魂野鬼出没的时辰。</p><p class="ql-block">母亲手里抓着麦秸匆匆忙忙走在前面,我紧紧抓住她的衣裳角哆哆嗦嗦,深一脚浅一脚紧跟其后。其实,我胆子更小,老是听着后面响着脚步声,是人是鬼,岂敢回头!</p><p class="ql-block">说来也巧,刚到胡同口,迎面过来一个黑黢黢的人影。那人突然大喊:“谁呀!”迫于规矩,不能说话。我们娘俩撒腿就跑,把那人闷得够呛。</p> <p class="ql-block">生活简朴。母亲历尽苦难,因此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好日子。因为苦难而珍惜,因为珍惜而节俭,由于节俭而简单。</p><p class="ql-block">多年的旧衣服、旧被褥、旧物件都不舍得扔掉。孩子们买的新衣服不舍得穿,仔仔细细地收藏在柜子里。一方面觉得旧衣服穿着舒适随便,另一方面是不愿意张扬。我有时候劝母亲,孩子们给你买的衣服最好穿上,买了就是穿的,穿在身上自己精神,孩子们脸上有光。</p><p class="ql-block">固守着极简生活,她从不跟风,很少出门,闲来无事,看书、看报、看电视做家务。</p><p class="ql-block">母亲不会骑自行车。为方便赶集,我特意给她买了个拉杆包。可是母亲把它包装好放进仓房,目的就是不搞特殊。</p><p class="ql-block">最好的饭食是喝白粥、吃咸菜,她始终这样认为。有时候,过除夕早晨也喝白粥,让人忍俊不禁。吃家常饭,穿平常衣,说家常话,干庄稼活,咱本身就是庄稼人。简简单单,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这是老人家一贯的信念。</p><p class="ql-block">类似这些观念,除了母亲个人的思想积淀,还有深刻的外在原因。这个原因就是不张扬,不搞特殊,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说自己是“局长母亲”。其实,县里所谓的科局长不过“九品”官员而已。特别是像我这样浑身散发着泥土腥味的寒门小卒,谁放在眼里。但在老百姓眼里仍然是个官。因此,母亲从各个角度保持着普通农家人的一切,甚至还不如平常百姓洒脱。母亲的这些想法从不表露,但彼此心知肚明。从某种意义上说,还不如在家种地,母亲过得更踏实一些。难为老人家了。</p> <p class="ql-block">爱憎分明。母亲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好就是好歹就是歹,绝不苟同。</p><p class="ql-block">看电视本来是轻松愉快的事情,老人家却也不轻松,因为她太认真、太投入,情绪受故事情节影响太严重。故事悲惨的、痛苦的、被陷害的、误解的、欺诈的,人家哭她也苦;遇见可气之人、可恨之事她咬牙切齿。因此,她在电视跟前擦眼抹泪。</p><p class="ql-block">他特别愤恨《宰相刘罗锅》中的和大人,只要和珅一露面,气上心来,骂不绝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诚以待人。母亲喜欢忠厚仁义,她自己这样,也要求孩子们这样。面对每况愈下的社会风气,母亲依然坚守着自己的老主义: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老实人长远。别人的事咱管不了,自己的事情得管得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坏良心,做那些不仁不义,让人家指脊梁骨的事情。</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和母亲一起吃饭。席间,有位朋友打电话说来赶场。电话里,我顺口说了句:“赶紧来,等着你还没开席哩”。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母亲表现出不悦:“咱明明连吃带喝,唬弄人家不仁义。实话实说,不能虚乎,孩子们都看着呢”。闻听此言,我面红耳赤。</p> <p class="ql-block">一路走来,母亲历经了栉风沐雨、含辛茹苦的悲惨,也享受了丰衣足食、含饴弄孙的快乐;亲眼目睹了新旧社会两重天。光明与黑暗,富足与贫穷,快乐与苦难,五味杂陈尽在心间。</p><p class="ql-block">文章到这里暂告一段落。从2016年初稿到2023年2月七年来数次修改,有删节,有补充,有纠正,总是感觉不尽人意。拖拖拉拉,文字冗长,只与作为水平有关。</p><p class="ql-block">母亲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和众多的农家妇女一样,为家庭操劳一辈子。而普通老百姓对自己家庭的奉献,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社会的奉献。因为正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组成了整个社会。“人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一些人为它负重前行”。</p><p class="ql-block">母亲历经人间苦难,过着平凡的日子,演绎着平凡的人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而人世间无数个平凡汇集成为了浩瀚,汇集成了伟大。</p><p class="ql-block">母亲早年发生的许多事情,全凭她不经意的回忆和我零散的记忆。我参加工作以后,整天行色匆匆,疲于奔波,与母亲拉家常的机会少之又少。而且,为了不影响我的精力,母亲有意识地隐藏了许多事情。因此,本文涉及的内容只是母亲的一部分,而绝非全部。但也无妨,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进一步发现、挖掘和完善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