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上小学那年,镇上许多大人孩子奔走相告,说县城里正上演一部很好看的戏,名字叫《艳阳天》。我还没进过学堂,不知道“艳阳天”三个字怎么写,单从大人们口中说出来,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痒酥酥的感觉。
天空晴朗,我这个小小的精怪奔跑在小镇并不宽阔的街道上,一抹夕阳,把我的影子在路面拉得比我的人长出许多。我奋力追逐那个影子,妄想踩到投射到地上的自己的头,可总是赶不上它。
正当我困惑不堪时,另一个长长的影子并在我的旁边,影子中的人伸出一只手抓住我说,小兵不要乱跑了,快回去洗脸换衣服,跟我去当阳看《艳阳天》!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那个艳阳高照的下午,乃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那部戏的演出地点就在我后来读高中的当阳一中。父亲的好友在那所学校当校长,一直到我在那里读书,他还受父亲之托异常严厉地管教过我。但我认为,我生来就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就像那些老夫子摇头晃脑说的:朽木不可雕也!
到了那个地方,从演出开始和结束观众的议论中,我知道那是一部话剧。那部话剧当时空前的火爆,父亲和我骑自行车赶到时,当晚的票已经卖完。开演前,父亲的朋友亲自把我们带进礼堂,然后搬一把凳子过来放在进后门的过道旁边。父亲坐在凳子上面抱着我,那时的我个子小,觉得离舞台好远好远,一开场,舞台上的人物晃动起来,虽然看得有些模糊,但还是觉得有滋有味。
印象最深的一个情节——有个赶马车的老爷爷把马鞭子甩得啪啪响,走到村口,他的小孙子正在那里等他。他从马车上跳下来,爷孙俩头抵着头,玩起顶牛的游戏。爷爷故意装作输了,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结果真的把腰闪了。小孙子马上跑到爷爷背后,给他捶腰,焦急关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爷爷的孙子名叫小石头,后来被一个叫做马小辫的地主分子骗上山,残忍的杀害了。赶马车的老爷爷知道后,在台上走来走去,一双脚把木质的舞台跺得咚咚响,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多么可爱的小石头,好端端的却被坏人害死了,我也感到非常伤心,甚至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话剧还有最后一幕的时候,紫色厚重的幕布闪动了一下,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后面一闪而过——那不是小石头吗?他就在后台的位置,从熟悉的奔跑的影子,我能断定是他。于是我对父亲说:“我看见小石头了,他没有死呢!”
父亲却没有我那样的惊喜,他一直抱着我看完全场,两条腿都被我坐麻了,不耐烦地回答我:“你不是在做梦吧?小石头明明已经死了,他是被地主分子马小辫杀死的!”
看完戏的第二天父亲就要赶回老家的学校。我们一起坐火车回去,半路上经过姨外婆家门口,母亲刚好也到了那里。我一见母亲便缠着她不想跟父亲回家,母亲对父亲说那就让我跟她待上一天,明天和她一起回去。
县城旁边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叫做沮河,那时候我们叫它北门河,过河两百米的地方,就是姨外婆家了。我的亲外公以前在河边的食堂做饭,挑水的时候,不幸滑落到那个深潭中,再也没见人影。母亲那年九岁,舅舅才三个月,她不得已放弃了读书,把小姨和舅舅照顾到适当的年龄了,才到当阳跟着姨外婆学医。姨外婆对待可怜的母亲一直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她的孩子们也把母亲当做他们的亲姐姐,有饭一起吃,有衣一起穿,就当一家人一样,亲热地叫她“大姐姐”。
母亲没有忘记姨外婆对她的抚育之恩,一有空就从育溪赶过来看望她。那时候家里穷,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带过来,母亲学过裁缝,就用那台老旧的缝纫机,找一些没用的碎布做成鞋垫带给她们。姨外婆家在农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给母亲装一瓶生产队分的棉油,让她带回家炒饭给我们吃。那种棉油虽然黑黑的,炒出来的饭却是香喷喷的,我们几兄妹吃得津津有味。
我见母亲来了,于是执意要求留在这里,其实另有自己的打算。
自从在《艳阳天》的最后一场拉幕的时候,我看见小石头在后台晃了一下,就坚信小石头并没有死,我想让母亲带我到一中礼堂再看一次《艳阳天》,以证实我的判断——小石头真的没有死。
白天大人们都很忙,我也满地里玩去了。天黑了,才想起父亲的朋友说过,这次《艳阳天》看的人很多,所以要多演一天。我想晚上肯定还有演出,就吵着要母亲带我过去。
母亲觉得我向她提出的要求毫无道理,问我白天干什么去了,现在天都黑了,却想起来要看《艳阳天》,我看你不是想看《艳阳天》,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姨外婆看我哭得可怜,她说带我去,母亲不同意,说她明天一大早她还要到队里上工。我知道明天母亲就要带我回家了,因为她要赶到医院上夜班。看样子没有任何希望了,我别无他法,只能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大哭大闹。
母亲很恼火,拧着我的后背把我从地上抓起来,接着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够狠,鼻血很快流出来。小时候我的鼻子很娇嫩,稍微一碰就容易出血,大人们都说这是所谓的“沙鼻子”。姨外婆责备母亲,说这个孩子的鼻子本来就打不得,你怎么偏要打他的鼻子呢?母亲心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接过姨外婆递过来的毛巾,擦干净我满脸的血,轻声在我耳边说:“不要哭了,我这就带你去看《艳阳天》!”
母亲拿上手电筒带我来到河边。河面上空荡荡的,没有看到渡船的影子。母亲说,你看船都不在了,我们怎么过河呢?那天晚上好像是哭上了劲,母亲这样一说,我感到万念俱灰,又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