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往事(小说)

听听那冷雨说

<h3>这是蒙古人的铁骑掀起漫天尘土的大地。</h3><h3>这是人们仰视的伟大帝都。</h3><h3>这是古老破败的四合院,</h3><h3>穿过花木凋敝的游廊,</h3><h3>西厢房门口,</h3><h3>我独坐着。</h3><h3>&nbsp;</h3><h3>一个男人走过来。</h3><h3>"我们能像陌生人那样谈话吗?"</h3><h3>"天天都来的陌生人。"我望向不存在的远方。</h3><h3>&nbsp;</h3><h3>我再次走进长条形的西厢房。</h3><h3>看到那张床,不可抑制地颤抖。</h3><h3>大元1291年到1371年,所有重大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里。忽必勇的降生,死亡,以及情爱。当他脱了外衣拥抱他的女人,世界毁灭了,永远毁灭了……</h3><h3>我怎么才能够明白你所说的呢?</h3><h3>不,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有些事情人们早就知道,但彼此之间就是无法了解。</h3><h3>强悍的忽必勇拥有无数女人,他以爱情的名义席卷了她,给予她情欲之爱,残忍的爱,这就是爱情本身的样子,没穿衣服不能示人的样子。</h3><h3>&nbsp;</h3><h3>他爱上了她,他亲口告诉她的。要娶她为妻,爱她一生一世。他不知道那会要了她的命,她也不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h3><h3>这誓言就是墓穴,活在她心中的,无论走多远都不能消失的墓穴。</h3><h3>她被毫无新意的泪水淹没,她的遗容,一个曾被忽必勇爱过女子的面容早就面目全非了。</h3><h3>&nbsp;</h3><h3>中午,一切都昏昏欲睡,帝都也放松了下来。</h3><h3>他痛苦的眼神,蜜里的刀刃在混沌中闪着光,无望地看着女人。</h3><h3>暖风吹着紫藤缓缓地飘荡着。</h3><h3>他说,你睡着了,在他面前睡着了。那个忽必勇的情人穿过昏暗的时代,在西厢房门口的椅子上,也睡着了。</h3><h3>&nbsp;</h3><h3>忽必勇放弃了她,用冷酷蛮横的语气说,你是个好女人,但我们必得分开,我有自己的女人。</h3><h3>他还说,我永远都不会说我不爱你了,我只能放弃你。</h3><h3>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男人的变化,就算他前一刻愿意为你去死。爱的消失和发生一样,从无道理可言。她愿意承受这一切。</h3><h3>她就走了,向全世界走去,走向时间黑洞。</h3><h3>她应该死去,为爱情而生的女人理当为爱情而死。但她活了很多年,不,很多世纪,她因此不断结婚,有了很多孩子,一直活着。</h3><h3>爱情从产生那天开始,就算一方背弃,那种痛苦和幸福永远存在,随时光流逝,爱与日俱增,她因爱而活,为爱而死。</h3><h3>她听天由命,每天都活在与他相会的日子里,那个日子永不再来。</h3><h3>她写诗,在月圆之夜去海边烧掉它们。一缕香魂穿过辽阔的大地,穿过沉重的时间铁幕,不知所终。</h3><h3>他活着,活在她日复一日的想象里。他能读到这些无望的情诗。她自愿幽闭在别后的漫长岁月里,不再外出。她的心永远留在这厢房,这他们曾经相爱的地方。</h3><h3>这是她的坟墓,没有比这更好的永生之地了。她浓密的海藻一样的长发,柔软的腰肢,令人心惊的美和激情,只属于这张床,这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地方了,她19岁的遗体,以爱情的名义,永恒地留在了这张床上。</h3><h3>孤独的人们繁衍爱情,然后扼死它,带着死亡的甜蜜气息,走向永生。</h3> <h3>忽必勇出家的消息传遍帝都。他们在寺庙里,以神的名义,再次相见。</h3><h3>&quot;你怎么能如此无视我的爱和绝望?&quot;</h3><h3>&quot;够了,一切早就过去了,去掉我执和妄想,体会当下。&quot;</h3><h3>长时间的停顿,还有抽泣。</h3><h3>在他身后,是庞大的帝国,是佛祖的手,是他的野心和身世,唯独没有她,一个只拥有他一段爱情的平凡女子。</h3><h3>一场又一场战争的胜利才是他离不了的情人,他骁勇善战,所向无敌。他瓦解了一次次反叛危机,刀刃上滴着他嫡亲骨肉的血。他的铁骑横穿2200万平方公里,北达北冰洋,西到尼泊尔,他在自己的赫赫战功里享受人们的崇拜和女人的爱情。</h3><h3>人们传说帝国首领试图统治铁骑下子民的精神和物质世界,但无论他们多么强悍,越来越多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们,渐渐地消解了帝国的灵魂。</h3><h3>帝国的光荣和罪恶就像白昼和黑夜,在辽阔的疆域里做徒劳的挣扎。同时期曾经横扫欧亚非大陆的庞大罗马帝国轰然倒下。就如现在和平口号下的核武时代,人性毫无改观,战争一触即发。</h3><h3>&nbsp;</h3><h3>我沉默了许久,接着说:</h3><h3>你看,他连爱他至死的女人的心意也无法改变,王的威严和绝情总有征服不了的地方。男人的战争史就是女人的情史,征服,崛起,直至消亡……</h3><h3>&nbsp;</h3><h3>当年他离开那张床,她就烟消云散了。只有可有可无的痛苦,随黑夜降临,送来万里之外的哀怨。他只需摇摇头,就心安了。这一念,是锋利的刀,割碎了交付他后再也不肯拿回的心。</h3><h3>爱和痛苦是双生花,一株死了,另一株就无法存活。他的痛苦在当年已经消耗殆尽,面对她汹涌的泪水和可怕的爱情,他心如止水。</h3><h3>他们不能再相爱,余生便只剩下俗人之爱的怜悯和憎恨。</h3><h3>年轻的不能解释和拥有的爱情,如今只能独自安置。七百余年后,三千年前,这爱不断寻找宿主,附体的女人幸福着,痛苦着,不知情地走完她的一生。任何东西也不能触动她,都不再能,除了她自己的末日。</h3><h3>&nbsp;</h3><h3>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h3><h3>又一个中毒的人。</h3><h3>他忽然滔滔不绝。</h3><h3>我是一个悲观的人,乐观充满希望的生活是乏味不可信的,我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寻找一种不确定。我爱过很多女人,她们对生活可怕的热情和规则让我厌倦,我不能够在任何一个过客的躯体和灵魂安睡一晚。我在徒劳的寻找中迷失。而自我总是异常个性鲜明地在夜晚站在我面前,不肯止步。这些年,背负着那么多的灵魂和伤感,也许是空无一物,独自流浪。</h3><h3>我打断他,寻我本身就是困境,什么时候放下自我了,就自在了,但总有人将自由拱手相让,天性决定的,非如此不可。就像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对她而言早就死了的忽必勇。</h3><h3>你说,爱情是什么?不是心心相印吗?如果他早就不爱那女人了,女人何苦执迷不悟?</h3><h3>爱情,就是不可说。它的产生和消失都是天意。爱情不懂得趋利避害,只需去爱。爱过了,就不会有第二次。某类人的爱情就注定是这样,刻骨铭心,我的爱和他无关。</h3><h3>发生了,就不会再消失,永恒就是为这类人准备的。她们不能不爱,这一无是处的爱。</h3><h3>他突然问,那你呢?</h3><h3>我?就是你见到的样子,也是你想象力到不了的地方。</h3><h3>我以她的名义写了一首诗,请你朗读,算是对古老爱情共同命运的纪念吧。</h3><h3>他用沧桑好听的嗓音,颤抖着读完了这首诗。</h3><h3>&nbsp;</h3><h3>甜蜜的绝路</h3><h3>&nbsp;</h3><h3>是谁赋予你无上神权</h3><h3>手执利刃逼我放手</h3><h3>口吐莲花令我我羞惭</h3><h3>&nbsp;</h3><h3>我瑟缩在可怕的羞辱里</h3><h3>但是,亲爱的,</h3><h3>当年被你紧握的手</h3><h3>爱过的灵魂</h3><h3>总是不可自控地靠近你</h3><h3>&nbsp;</h3><h3>你带走了春风秋月</h3><h3>留下了黑暗混沌的世界</h3><h3>我将自己碎成齑粉</h3><h3>喂养了吸食人命和尊严的猛兽</h3><h3>这可怖的爱情</h3><h3>&nbsp;</h3><h3>我的世界</h3><h3>片草不生,飞鸟不驻</h3><h3>只有一条又一条的路</h3><h3>无时无刻不在通向你</h3><h3>这甜蜜的绝路</h3><h3>&nbsp;</h3><h3>在赶往你世界的路上</h3><h3>我自掘坟墓 </h3><h3>满怀敬意目睹</h3><h3>被山盟海誓加持过的爱情 宁死不归</h3><h3>&nbsp;</h3><h3>黑夜降临,当第二天他再来故居时,这里是一片空地。卖豆汁的女人说,这里在拍一部电影,拍完了,现在撘景也拆了。</h3><h3>一夜之间,四合院消失了。帝都上空的铅色云雾缓缓流动,伴随着今冬的第一股冷空气,挥师南下,年年如此。这世上从没有新鲜事,一件也没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