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学

晏枥

        我到幼儿园接放学的女儿，回家途中，女儿悄悄对我说，爸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你不要告诉妈妈。我问她是什么秘密，她说我最喜欢爸爸到幼儿园来接我，因为妈妈一来就直接把我从教室接出幼儿园，爸爸不一样，每次都陪我在幼儿园玩到最后一个离开。

        小孩子的观点很直白，但她不知道，这一切都不能怨她妈妈。爱人在离幼儿园不远的超市上班，我有事不能赶回来，打电话让她去接女儿，她正上着班，匆匆赶到教室，匆匆把女儿接出来，然后把她扔在超市里一个人玩耍，继续忙着上班，直到下班。

        幼儿园操场上有很多好玩的器械，平时上课老师带她们出来玩，那么多孩子，谁想玩个尽兴根本不可能。每次她在教室里看见我来了，显得特别高兴，一把抓起书包跑出来，在门口对老师挥手说声“老师再见”，随即把书包递给我，一溜烟跑向操场。我拎着书包快步跟在她身后，那模样活脱脱像个忠实的仆人。

        一开始接触那些器械，她还不熟练。我是从小爱玩会玩的人，于是教她怎么找感觉。首先从荡秋千开始，只用几天时间，她就能靠自己的力量把秋千荡到最高位置。每到最高点，女儿的发辫凌空飞舞，眼看要缠到垂落的树枝，整个身体又随着秋千落下来。别的家长看到这一幕，吓得脸色煞白，只差伸手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睛，一再告诫孩子不要荡那么高。她却气定神闲，神采飞扬，笑声穿过高高的树丛在幼儿园上空回荡……

        有一种器械我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双手抓住滑道上的环，脚下用力一蹬，人就滑到对面，整个距离大概有两米。好多孩子不会玩，滑到一半就因为抓不住掉到地上。虽然不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有的孩子由于羞愧或想在大人面前撒娇，掉下去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装着摔得很疼的样子在那里嚎啕大哭，大人把他牵起来哄好久，才会止住哭泣。

        女儿好像继承了我的运动天赋，她对那些坐在地上哭的孩子很好奇，认为这么一件简单的事，不就是一口气滑到对面吗，怎么会掉下来，还在那里大哭小叫。我这个女儿，玩那些惊险刺激的项目毫无惧色，甚至觉得还不够过瘾，简直像个男孩子。一旦她安静下来，却又静得令人难以想象，说话走路斯斯文文，生怕踩死蚂蚁似的。她一抓住那个滑过去的器械，浑身上下如同打了鸡血兴奋起来，宛若一个将要突击的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到对面，然后从那个台子上飞快跳下，转而跑到刚才的出发点，进行第二次弹射。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那么好的精力，看到我朝她露出赞美的笑容，她玩得更加来劲。

        一个男孩滑到中途就掉下来了，滑轮停在中间，男孩要他爸把他抱上去接着滑。那哥们看上去中午喝过不少酒，恼怒他的宝贝儿子还不如我的女儿，逼着男孩自己跳上去抓住那个铁环。我感到十分滑稽，心想这位仁兄真是幼稚得可笑，就对他说你儿子要跳上去还得再长几年呢，说完我去帮他挪动那个滑轮。没想到那人一把紧紧抓住，对我大喝一声：

        “不行！”

        女儿被他的吼声吓到了，以为那个人要动手打我，嘴巴一瘪，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想这回真倒霉，碰上一只专咬吕洞宾的狗，罢了，只能带上女儿离开。

        别看女儿娇小柔弱，其实她并不胆小。我牵着她离开的时候，她一直用愤怒的眼光瞪着那个男人，一点惧怕的神色都没有。那一刻我内心一阵温热，我知道女儿是担心那个人突然冲上来攻击我，当起了爸爸的保护神，用严厉的目光威慑着那个凶神恶煞的人。

        女儿也有不喜欢我的时候。一次我去接她，幼儿园老师专门跟我说，你女儿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整天都不用心读书，光和别的小朋友打打闹闹。我把她带到楼梯间，拿出课本翻到当天的内容，她果真读不出来。我很恼火，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对她说今天不去玩了，先把书读会了再说！

        她一边流泪，一边跟着我读。窗外的院子里，别的孩子正玩着女儿喜欢并擅长的那些器械。趁着我看书的机会，她几次忍不住瞄一眼玩耍的小朋友。我暗自得意这个高压政策对她很有效，只几遍她就读会了课本上的内容。等她挂着眼泪高兴地跑到操场，坐上喜爱的秋千，还没荡起，幼儿园清场关门的铃声响起来。

        我拉着女儿的小手把她拽出大门时，看着她依依惜别，留恋不舍的样子，心中突然生出一阵强烈的悔意——她毕竟是个才三岁的孩子呀，我是她的父亲，如果真的爱她，理应放手让她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残酷地夺走孩子享受快乐的权利。

        女儿一定是秉承了我的顽劣性格。她喜欢画画，我给她报了一个国画班。周末中午我到班上接她放学，一进门老师就告状，说女儿平时很认真，今天却一反常态，自己不好好画画，还拿着毛笔在教室里到处乱窜，好多同学的画上面都被她涂得乱七八糟。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捣乱，她说她很冷，在教室里跑跑闹闹就暖和了。女儿的理由似乎有点道理但又让我啼笑皆非，不管怎样，她影响了其他同学，作为父亲还是应该管教的。对于那么小一个孩子，我该怎样来教训她呢，于是我对她说，你不是很冷吗，今天不坐车回家了，爸爸陪你走回去。

       

        我们以前住的房子很大，离父母遇害的中医院很近，爱人说我经常不在家，她和女儿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很害怕。我只有把那座房子卖了，暂时住在城郊岳父母家里。女儿学画画的地方离那里大约三四公里，我说不坐车只是吓唬她，真正走不动了，我也得背着她。

        快要出城的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蜷缩在墙角冻得发抖，我便指着他对女儿说：“你看这个人穿那么少，那才是真的冷。你要是再像今天这样扰乱别的小朋友，我就把你送给他，不仅在冬天穿这么少，饭也吃不饱！”我感觉到她真的被吓着了，紧紧抱住我的胳膊，好像我一声令下，那个叫花子便会腾空而起，把她像小鸡一样抓过去。

        女儿紧紧靠着我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她的想法好单纯，她难道没想到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舍得送给一个孤苦伶仃的叫花子呢。我心里责备自己不该拿这种事吓唬自己的孩子，记得我小时候在半夜无端的哭闹，奶奶警告我要是继续哭个不停，她就把我扔到街上让野狗吃掉。那天夜里我真的没有再哭，但是连续好几天，我一想起那条能吃人的野狗，就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不敢出来。

         走出城外，冬日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女儿的心也渐渐开朗起来。这是一段通往郊外的路，那时候车辆很少，我们走在路中间，她唱着《小红帽》里面的歌，边唱边高兴的跳着。

           “我独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我把糕点带给外婆尝一尝

          她家住在又远又偏僻的地方

          我要当心附近是否有大灰狼

          ……”

        我问她：

        “你的糕点呢？”

        她跳到路边捡起几颗小石子，回答我：

         “带上了！”

        我假装摇摇摆摆跟在她后面，像一只大灰狼觊觎着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

        女儿上了小学。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学校门口就站满接孩子的家长。我把车停在路边，加入这群焦急等待的人们，和所有的家长一起翘首遥望她的出现。女儿在班上个子算高的，差不多排在队伍最后面。大门打开，孩子们分班级一簇簇走出来，我看见女儿在那群孩子后面，走几步，把脚尖踮起来望望密密的人群，然后落下，走几步，再踮起来，直到看见我。

        我知道她是想让自己的目光升得更高一些，以便在人群中找到我。我知道女儿有这样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很快就看见她了，她也看见了我，我发现她的嘴巴开始一张一合。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我能从她的嘴型读出来，她口里说的是“爸爸”两个字。

        那是多么亲切温馨的场景啊，虽然我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来学校接她，可在我心里，只过半天的再次见面，就像过了半年。那一刻，我真想让自己的手臂无限伸长，一直伸到女儿站着的地方，从人群中把她高高地抱起……

        女儿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离开家乡到贵州创业，从此再没机会接送她。我在外地工作的日子里，女儿放学时叫着“爸爸”的身影，像在我的脑海中永久定格一样，不断重复播放。尽管她一年比一年长大，但我眼前浮现的，始终是我最后一次到学校接她放学的情形。每年暑假，爱人带她到我工作的金银山煤矿来玩，晚上没事的时候，我默默看着渐渐长大的女儿，眼前居然出现一阵幻觉——她又回到从前上小学的模样，似乎在向我发泄心中的不满：你这个坏爸爸，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也不到学校接我放学了……我要你回家，每天陪着我，送我上学，放学的时候仍然在学校门口等我出来……

        每次想到这里，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女儿瞥见，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说爸爸工作太累了。女儿轻叹一口气，说你干得那么累就跟我和妈妈回家吧！我知道女儿的心思，她又在盼望我到学校接她回家了——我再也忍不住心酸的泪水，掉头跑进宿舍尽头的厕所，让泪水肆无忌惮的滚滚而出。

        从煤矿开车到安顺市区要路过一个叫蔡官的小镇，有几次办完事回矿，正遇上有所学校的孩子们放学。我把车停在路上，看着一群群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涌出大门，恍惚中感觉女儿也在他们中间。我下意识地下车关上车门，却发现脚下踏的是异乡的土地。不过真的有好几次，我仿佛看见我最疼爱的女儿——她在一群学生中朝我走来，走几步，脚尖踮起来，然后落下。走几步，又踮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叫着“爸爸！”

        女儿的身影在人群中上下跃动，配上缓缓滑动的步子，好像跳着一曲优美的华尔兹舞蹈……

                              2016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