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 瘌》

心灯不灭

疤瘌，是我儿时的玩伴，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疤瘌的家人和村里⼈之所以都叫他＂疤瘌＂，是因为他童年时上眼皮曾长⼀疖子，疖子感染后留下⼀道明显的疤痕。疤瘌的性格开朗，不介意别人叫他＂疤瘌＂。四⼗五年后的今天回忆起＂疤瘌＂，我一直想写他，他的故事足可以写一部电影。

＂疤瘌＂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学名叫程东朋，虽然家境贫寒，家里却让他读到了初中，疤瘌上初⼀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放学后骑在牛背上放牛，牛低头吃着草，当牛走到低矮的电线下面时,突然触电飞奔而去，疤瘌却趴在了电线上••••••16岁的疤瘌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而我却在疤瘌死后不久，非常幸运地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子弟兵……在当时的年代真是一个去了地府，一个上了天堂。

弹指一挥间，45年过去，如今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为家乡发展教育和休闲农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每每路过"疤瘌"的坟前，我都会想起这个儿时的伙伴，每年过年和清明给我的爷爷上坟、扫墓时，我都会顺便给疤瘌烧一刀"火纸"……看着疤瘌坟上的茅草，我知道，疤瘌已经在里面安息了45年，而我却在外面奔波忙碌了45年……疤瘌定格在了少年，而我却行将步入老年……

＂疤瘌＂触电死去的那年还不满十六岁，他死前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给我作伴，和我同睡在我家的老屋里，帮我看守老屋。老屋里就我们俩，每晚入睡前他都要睁着眼睛向我讲述一个少年的憧憬和梦想••••••

少年疤瘌的梦想或许只有我知道，但是现在我还是先把镜头摇回疤瘌出事的现场：上世纪70年代，我的老家还处在煤油灯和电灯交替使用的年代，之所以交替使用，是因为当时用电是村里小水电站发的，而小水电站只有在上游水库放水时才能发电，疤瘌出事那天正是雨季泄洪高峰的几天，下午三、四点钟小水电站就开始发电了。

小水电站泄洪发电无可非议，问题出在送电线路的极其简陋，疤瘌出事处的电线杆就是插在地上的并不算高的松树杆子，两根竿子之间裸体电线挂下一道弧线，弧线最低处离地面也就两三米高，疤瘌骑放的牛到电线下吃草时触电后本能地奔跑了，疤瘌却挂倒了拴电线的松树杆，趴在了电线上，肚皮都被烧糊了。

最先发现疤瘌触电的是他的家门哥哥程东银，当时程东银在不远处的地里干活，听见动静后急忙冲到现场抢救，由于他缺乏抢救触电的常识，用并不绝缘的铁锹去掀电线，结果触电后摔出去好几米，平时严重口吃的程东银这时惊恐万分，大声呼叫：＂救，救命啊！＂（不知是不是那次被电打了的原因，程东银60刚出头就患上了怪异的软骨病，前年在路上我见到他时，他行走时头几乎垂到了膝盖，真不忍心看他，哪知那次见面说了几句话也成了永别……）疤瘌的亲大哥程东围听到程东银呼救声飞奔到出事现场，硬是用锄头把疤瘌从电线上拽了下来。

疤瘌的大哥背起疤瘌奔向几百米外的村医务室，想让赤脚医生抢救，哪知外号叫＂鄢撩子＂的医生当时不在医务室，闻讯赶来的全村老老少少急的不知所措，哭声一片。有人甚至愚昧的拿来村里宣传队用的铜锣和铜钹放在疤瘌的肚皮上放电……,这时生产队长朱祖山（外号朱大嘴）赶来了，他拨开人群一看疤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扯开大嘴带着哭腔向众乡亲叫道：＂不要哭，快给我叫魂＂！

＂叫魂＂，是我老家带有迷信色彩的治病方法，通常是巫师呼唤病人的名字，家人齐唤＂来家！＂。这时朱队长大嘴一张喊道：＂疤瘌耶——＂，全村人齐声应答：＂来家！＂，"疤瘌耶——"，"来家"！叫魂声一声连一声，一声响过一声，喊声里夹带着哭腔，持续了好长时间，那场面，那声音，把整个村庄带入撕心裂肺的悲伤中••••••

乡亲门喊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疤瘌也没被叫醒过来。可能是叫魂声传到了鄢医生的村子，曾患小儿麻痹症的鄢医生情急之下脚癫得更加厉害，当他赶到抢救现场时，乡亲们像是见到了救星，停止叫魂，看着鄢医生用科学的方法施救：双手压胸、口对口人工呼吸，半个小时后鄢医生宣布疤瘌死亡。

疤瘌走了。抢救疤瘌的场景经常在我记忆的屏幕上播放，直到疤瘌走了十多年后，当我知道中国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早期的政治环境后，替老队长带领全村乡亲为疤瘌叫魂的行为而后怕，文革早期是以批判封资修而掀起革命的，不要说公然组织＂叫魂＂这样的迷信活动，就连说句＂叫魂＂的话也会遭到批斗，甚至会坐牢的。

疤瘌走了二十年后我才读懂＂人性＂一词。其实，老队长在抢救疤瘌时奋不顾身扮演巫师的角色，本身就是人性的表现，在政治神经过敏的当时乃至事后乡亲们无一揭发和揪斗队长，更显示出乡里乡亲人性的光辉。

如果说在为疤瘌叫魂时折射出来的人性令人感动，疤瘌死后班上女同学们的表现，更温暖人心。疤瘌天性开朗活泼，同时具有表演天赋，每当看过一部电影，第二天课间休息他就为同学们表演电影中搞笑的片断，引来一大堆同学围观。当疤瘌表演鬼子调戏妇女时，气得女同学们直骂＂疤瘌不要脸＂！

最让女同学不能接受的是疤瘌在放学路上常常针对发育早的女⽣生高声嚷嚷要吃＂发馍＂！个别敏感的女生会直接反击：＂讲你姐＂！＂讲你老姑＂！简直视疤瘌为电影里日本鬼⼦。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在得知疤瘌的死讯后，全班女生自发的一起动手扎了一个花圈，送到疤瘌家去，泣不成声地向疤瘌的遗体告别••••••

在四十年后的同学聚会时，同学们的话题仍然会提到疤瘌。尤其是女同学们仍然记得亲手为疤瘌扎花圈的情景。如今已经做了奶奶或姥姥的女同学们，怀念疤瘌像喜剧演员一样给大家带来欢乐，称赞他能吃苦耐劳乐于助人的品质，也唏嘘少年疤瘌对女同学的想入非非• • • • • •

昨晚喝醉了，弄得相处十几年的好朋友当众难堪。一觉醒来才明白，昨天一天我的魂都被在理想世界的疤瘌带走了，忽略了现实世界。事实上我真的不能不写疤瘌，因为与他相比，我是卑微的。这样说并不是要吸引读者们把我的文字看下去，而是疤瘌真正触动我灵魂的故事我必须写出来，否则，于心不安。

疤瘌已经死了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来，我多次在酒后讲述疤瘌生前和我一起偷红芋的故事，应了＂酒后吐真言"这句话。今天是酒后写疤瘌，就不能不写这个真实的故事。那是我们刚上初中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当我们走到彭传发家红芋地时，疤瘌动议＂我们扒个红芋吃吧？＂

听疤瘌说扒红芋吃，我很兴奋，因为肚子实在是饿了。疤瘌之所以要先试探我的态度，因为我在学校是班长。疤瘌没想到班长的态度很积极，于是就开始行动了。我们四下张望没发现有人后就开始扒起来。疤瘌长我两岁，农活干得多，有经验。他伸手拔了一棵红芋藤子，发现红芋才长出手指头那么点大，就又插进了地里。

我没有疤瘌那么理性，看第一棵没长出红芋，一连拔了七八棵，都没拔出红芋，也没把红芋根再插入土里，气急败坏地扔下红芋藤就走了。走是走不了的，下午干的事，傍晚就败露了。彭传发在傍晚时发现红芋地遭人破坏了，依他的推测判断，这事一定是疤瘌干的，于是，晚饭后，彭传发径直去找疤瘌了••••••

彭传发摸黑赶到疤瘌家时，疤瘌家已经关门睡觉了。彭传发只好隔着窗户发问：＂疤瘌！俺家的红芋是不是你斗的＂？疤瘌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拨了两棵，又插进去了，剩下的都是董金合斗的＂。彭传发半信半疑地问疤瘌：＂你讲的是真的？＂，疤瘌赌咒道：＂谁骗你谁是龟孙子＂！疤瘌彻底把班长出卖了••••••

彭传发听到疤瘌赌咒了，将信将疑自言自语地说：＂那，那我找董金合去＂！当！当！当！彭传发摸黑来到我家敲窗发问：＂金合，俺家红芋是不是你斗的＂？快要睡着的我，听到彭传发的质问，心虚得发抖，不敢出声。倒是睡在西屋的我的养母发话了：＂亏你想得出来哟，俺家金合会偷你家红芋？你看到了？＂

养母是生产队妇女队长，生性要强，怎么能容许一个社员质疑她家小孩偷红芋！于是，她提高嗓门问＂金合，你会偷他家红芋？！＂，这话既是问我也是反问彭传发的。这时我似乎有了些底气，回答道：＂是疤瘌斗的＂！彭传发软了下来：＂金合这孩子在学校是班长，怎么会偷东西呢？我想也是疤瘌斗的呀＂。

彭传发自言自语地摸黑回家了。直到今天彭传发也没破掉破坏他家山芋地的案子。当然案子放在今天，彭传发也不会动真为几棵红芋摸黑破案了，那时的红芋是用来充饥的，如今的红芋是用来当作健康食品吃的。况且如今村里种地的劳力大多都不种地了，到深圳打工挣钱去了。只是当年偷红芋这个案子冤枉了诚实的疤瘌。

疤瘌是诚实的，他触电之前给我作伴看老屋的每个晚上都向我坦白真实，比如他喜欢班上哪个女生，比如他讨厌哪个老师，再比如他对放假时在生产队干活工分打的不公平等等，无不实话实说，他把我当作最可信赖的朋友倾诉心声，而我是听的多讲的少。我是班长，在村里在学校都把我和疤瘌理所当然地分别开了。

疤瘌被电打死的前夜，还给我作伴帮我看老屋。疤瘌临睡前对我讲，他长大想当兵，但是担心眼皮上有疤瘌，带兵的不会要他；他还担心因为眼睛上有疤瘌，他喜欢的女生不会喜欢他••••••深夜，鸡圈里七八只鸡突然惊叫起来，我被叫声吓得直往被窝钻，疤瘌却立马起床操起扁担一边喊打一边朝地上啪啪打去……村里老人说深夜一群鸡惊叫，那是鬼来找疤瘌了，尽管疤瘌做了反抗，可还是未免于难……

哲学家说：人生的本质不是享乐，而是苦难，是要在无情宇宙的一个小小角落里奏响生命的凯歌。那么，诚实而又善良的疤瘌离开这个世界时全村老少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叫魂声，能不能算是疤瘌的生命凯歌呢？我觉得应该是的。

这张照上的人是疤瘌的同班同学，这些同学每次聚会时都会回忆起疤瘌，疤瘌本该也在合影 中，可是才上初一的他就走了••••••疤瘌所有的理想都在我 身上都实现了：当兵、提干，结婚、生子 ，票子、 房子、车子应有尽有，衣食无忧。但是，我能对疤瘌说我很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