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 望

晏枥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来到贵州,对当地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特别热情好客。大凡见过一面的人,哪怕没有任何交往,在他家附近遇见你,就会说句“到我家坐坐吧”。远在他乡的人,行到此处,即使不去坐坐,也会感到温暖。</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晃就在贵州待了几年,周边百姓,自然和我熟得不能再熟。好多我不认识的人,遇见我就主动和我打招呼,更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娃娃,路上遇见了,也能叫出我的名字。煤矿旁边寨子里的村民,家里有了什么喜事,也是很热情地到矿上请我去吃酒。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到一户人家那里吃搬家酒。</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在我的想象中,既然新居落成,大宴宾客,应该是一幢非常漂亮的房子吧。我去了,水泥的地面,水泥的墙,水泥的房顶。墙洞上只装了个窗框,没有窗扇,用几张塑料纸挡住冬天的北风。</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我去的很晚,客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房主把煤矿上来的人当做贵宾,亲自上桌陪我喝酒。见我眼睛老是盯着他的房子看,露出几分羞涩。他说老板不好意思啊,咱家只有这个条件,房子建到这里,实在拿不出来钱了,只好办过这个酒,再把剩下的工程做完过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我说你人平时很勤快,家里面收入应该可以的呀。他指着忙来忙去的几个小崽:“五个娃呢!都在读书,我的钱都砸她们身上去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当初他也没想要这么多孩子,可是生来生去都是女娃。乡下人的传统观念,生了男孩,一个家庭才会有希望。生下第五个女娃时,也不再奢谈什么希望了。好歹都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五个女儿,就当做家里所有的希望了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山里人朴实,观念也朴实,那一次我深有感触。</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偷得浮生半日闲,近日无所事事,幽居在贵州黔西的大山里。住在朋友的煤矿上,一日三餐,也算衣食无忧。出门不远,快到公路的地方,有一家人正在建房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两口子在划好的白色灰线内挖地基。旁边是他们的一座土墙屋,经年的风吹雨刷,墙面的泥巴一块块掉落。一看就知道,他们打定主意放弃那座老房子的维修了,正准备建一座新房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新房子的面积不大,修建的过程也不隆重。开始只有那两口子从早到晚挖地基,地基挖好了,用石头做基础。石头的基础,也是他们两个人在做,人推肩抬,做得很慢很辛苦。石头基础做好了,从外面拉来一车空心砖,这才见他们请来师傅砌墙。两口子依旧没有闲着,干起拌砂浆提灰桶的小工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他们做这些活的时候,路边椅子上始终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看样子大概是瘫痪了,或者患了肌肉无力那样的病,终日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父母忙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一次走过去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男孩坐的椅子,应该是请人为他特制的。那把椅子就像电影中行刑的电椅——双腿、双手、胳膊、身子的位置,到处都安装着皮带,把他牢牢绑在上面。好像孩子浑身没有任何力气,绑在椅子上,是怕他掉下去吧。孩子歪着脑袋,似乎转动脖子的力气也没有,只能靠一对眼珠的转动,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有时候,我还看见一个比他小的男孩,大概是他的弟弟吧。弟弟很勤快,一会帮建房的人从家里提来茶水,一会拿着一只带吸管的杯子,给绑在椅子上的哥哥喂水。那个场景,让人感动又心酸。</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眼前忙着建房的两口子,绑在椅子上的男孩,还有跑来跑去像个小侍应生的,想必就是这个家庭的组合了。贵州这边农村建房子,好多都是一家比着一家,一家比一家建的大,他们新建的却是一座很小的房子。可能因为那个生病的孩子需要很多钱医治,已经把家里弄得捉襟见肘了吧。又或者说,父母也没指望那个生病的男孩娶妻生子,做那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呢。老房子已经破烂不堪了,等新房子建好,一家人就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忙碌的忙碌着,不能忙碌的就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切。这座不紧不忙建起来的房子,成了他们一家人心中的希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我心里这样想,也许第一个孩子诞生时,他们都把他当做家庭的全部希望了,可是没想到孩子会得上这样的病。自己亲生的孩子,虽然变成现在这样,并且拖累了整个家庭,但在做大人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放弃。不管是跑来跑去活泼可爱的小男孩,还是坐在特制的椅子上的病孩,他们都当做了这个家庭美好的希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每天早上跑步的路上,有一段坡出奇的陡。顺着陡坡的一边建了一些房子,另一边亦是乱石丛生的不毛之地。有一座房子用古老的青砖砌成,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这段陡坡是下面那条小街的终端,几乎所有住房都新盖了楼房,唯独这间还是青砖做的平房,木质的掉了油漆的大门。</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我从另外一条路跑上山,然后从这个陡坡下来,天刚放亮。就在那座老房子门口,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拿着一把锯子,把一根长树锯成一段一段。</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细看,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他把那根长树搁在一张凳子上,木柴被他锯断一截,咣当一声掉地上,顺着那条陡坡咣当咣当往下滚。锯柴的人像是醒悟过来,跟着那截木头往下跑。木头滚了十来米,落到路边的沟中。他觉得终于追上了,乐呵呵捡起,抱着它气喘吁吁爬坡到门口。接着锯树,另一截掉下来,顺着坡滚下去,他又跟在后面一路追赶,拾起来抱在怀里,一脸喜悦的笑容,好像在沟中捉到了一条大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我寻思着,这个人好奇怪呀,要是他拿几块门口堆放的空心砖,挡在锯断的木头掉下来的地方,还用他一次次跟着滚下陡坡的木头,来来回回跑得气喘吁吁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用这么搞笑的方式锯断这些木头。我瞥了这座屋子,看见里面还住着两位老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 &nbsp; &nbsp; &nbsp; </span></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下午,我在宿舍写完一篇文章,看看离吃晚餐的时间还早,就出来散散步。走过那条街,爬上陡坡就是那座老房子。里边的老妇人,经常看见我早上从这里跑步经过,好像认识我了,很热情的跟我打招呼。她说小伙子,我看见你每天都从这里跑步呢,进来坐坐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阵香味从屋里飘溢而出。我问那是什么味道,她说是做酸汤豆腐的味道。</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说我还没见过酸汤豆腐是怎么做的呢,老人就带我进去参观。穿过两间小屋,和邻居房子隔开的过道里放着一个泥巴和砖做的炉子,炉子上面一口很大的铁锅里煮着淡黄色的豆腐。老人骄傲地给我介绍,这才是正宗的酸汤豆腐,做豆腐的燃料,都是从山上砍来的木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是啊,两个老人住在这样一个陡坡上,要是他们的酸汤豆腐不正宗,怎么会有人腿酸脚软地爬上来买呢。我一个劲夸他们做生意实在,老人被我哄得像孩子一样开心,非要让我在她家里多坐一会。我没有坐下,站在门口,听她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家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她说她老伴今年七十七,她七十一。一共生过六个孩子,老大因病过世了。两个孩子得上小儿麻痹症,变得又聋又哑,其中一个患过病的女儿,嫁给了四川的残疾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看着那些煮豆腐的木柴,我问起那个锯柴的男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她说那个儿子是老四,四十多岁了,也是因为得过小儿麻痹症,变得又聋又哑。很早以前,老两口靠做酸汤豆腐辛辛苦苦挣了一些钱,给他娶了一个媳妇,怀孕四个月的时候,跟一个外地过来挖煤的跑了,生下孩子后才回来离婚,孩子也留在后来的男人家里。十年前附近煤矿招工,他去那里捡煤炭,矿上很多人不知道他又聋又哑。一个开皮带的工人吩咐他去做一件事,喊了几声他都没理,就问他是不是聋了?他听不见,只能怔怔的望着那个人。那个人气不过,把他狠狠打了一顿。从那以后,他除了又聋又哑,脑子也没有以前好使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人还告诉我,那个打她儿子的人,第二天就被皮带绞断了一只手。说的同时她伸出自己的手,用另一只手比划着:“从这里断的呢!”最后又总结道:“把我儿子一个残疾人打成那样,那是老天在报应他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讲这些故事的时候,老人一直望着远处的那座山,像是把它当成一幅巨大的幕布,放映着儿子一步步走过的凄凉。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诉说,我想起鲁迅小说《祝福》里面的祥林嫂,眼前又浮现出那天锯柴的情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锯断一截木头,木头掉下来,他恍然醒悟,马上跟着滚动的木头后面追。一次又一次,却想不到用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原来他是个又聋又哑的,脑子还被打出了问题的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人说,我和他爸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儿子。要是我们都死了,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过。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为了他,我们必须好好的活下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难怪老人精神这么好,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她叫我小伙子,我还觉得很奇怪,以为她大不了我多少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以前不理解山里面的人,生活那么艰难,为什么还要生那么多孩子。原来在他们心里,每出生一个孩子,就多了一份希望。可眼前这个儿子,不但没有成为他们的希望,而且变成了沉重的生活负担。她并没有埋怨这个世界的不公平,更没有被生活的艰难所打垮,而是反过来,把自己当成了儿子的希望。她心里清楚,这个不被世人接受的孩子,只有靠着自己这棵大树,才能平安无恙地生活。所以,为了儿子这个生命中的存在,她必须勇敢快乐的活下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面对这一片莽莽群山,我再一次感到,希望,能使一个年迈的老人显出勃勃的生机。希望,也可以让所有人忘却人生的烦恼,生出无穷的信心和勇气。</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鲁迅先生说过: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起初并不知道自己会走什么样的路。要是在生活中失去了希望,再好的路对他都是一种困难和险途,再美妙的生活他都会感到忧伤和烦恼。要是心中始终充满希望,就会化悲伤为快乐,化崎岖为坦途,化腐朽为神奇,变失望为希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只要有了希望,一切都会有的!</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16年11月22日</span></p>

孩子

希望

房子

木头

陡坡

老人

椅子

豆腐

这个

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