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的夜,是寒冷的,是孤寂的。风,也是如此的刺骨。
经过几天几夜的劳顿,火车在衡阳停了下来,终于到达了这座城市。暮色中,也许有大雁飞过,但我没有听见,只听见吵杂的声音,还有在眼前闪烁的灯火。我背着沉重的背包,双手也越来越麻,似乎要失去知觉般地麻,小动脉不停地跳动,一股密密的如针刺般难受,似乎血管内的鲜血随时会蹦射出来。人造革皮箱和布袋在我的手中不停地更换着,但这种更换对于已经很难承受重量的双手来说毫无意义——队伍在黑暗中行进着,新兵们喘着粗气,汇集成一股洪流,把大家淹没在黑暗中。不知道还要走多少路,只是机械地跟着队伍,似乎失去了思维,浑身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和孤独。接兵的军官走在队伍的左侧,时不时回过头来喊一声跟紧了。我是多么希望从他口中蹦出“原地休息”的命令,但显然是不可能。长长的队伍逶迤着,我浑身已经湿透,汗水还是不停地从汗孔里奔流出来,这寒风好像完全可以拧干我体内的水份,衬衫粘贴着皮肤,使我变得无比难受和沮丧,人也急躁不安起来。 这就是我即将落脚作短暂停留的城市,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以后又会流向何处?我对衡阳一无所知,只记得王勃在他的《滕王阁序》发出“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诗句,我也似乎只能从唐宋名家王勃、范仲淹的诗句里进入这座城市,把美好留给无法占卜的未来。
一条宽阔的湘江把衡阳隔成江西和江东,部队驻地在江东衡阳机场,我们经常能看见运5飞机载着跳伞队员在上空盘旋,一朵朵降落伞犹如美丽的棉花在天空飘荡着。那是一所类似于学校的训练团,听说后来训练团改为训练学校,隶属于广州军区空军,是全军唯一一所气象训练团。但之后,我只干过一年多的气象观测员就去了卫生队。实际上我是蛮喜欢当气象观测员的,观风云变幻,测人间冷暖。
时隔多年,我梦中都想去看看湘江,当年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那里有我留下的汗水,有我的青春时光,也有我的梦。假如湘江有记忆的话,她一定还记得那一年,有个憨憨的农村娃,带着自己的梦想,跨进军营。
当跨过湘江,在宽阔的操场上,老兵欢迎我们热烈的掌声响过之后,我看见了十几个老兵面对着站在队伍前面,我们被分为四列纵队,大家完全没了在火车上的兴奋,傻愣愣地站在风中。“报数!”军官的吼声使大家一惊,一个个一脸迷茫,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军官指着排头的几个兵又重复了一遍,“1、2、3、4……” “单数的原地不动,双数的站在左边。”我拎起人造革皮箱和布袋,挤过人群,站在队伍的左侧,随后和一群新兵被一个老兵带走。于是我又想起了猪贩子捉猪崽的情景,小时候,长田来的猪贩子住在我家,隔几天就会出门贩猪崽,一只只小猪按品类被抡进猪笼,然后被拖拉机载回圈进猪舍。
我对这样的分配方式多有反感,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耿耿于怀,我和其他新兵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机场训练时经常会走神,脑袋瓜里回放起那个晚上。部队的伙食还算好,曾经发生过各个中队伙食比好的场面。但不管怎么样,我常常饿肚子,其实,这是我没有经验造成的,后来,有老乡告诉我,吃第一碗饭的时候只盛平碗,要用最短的时间吃完后在盛第二碗,而且要满满的。这样的方法果然好使,但没过多长时间,大家都学会了这招,我依然会饿肚子。无奈之下,在吃完饭后,会偷偷地抓个馒头塞进裤袋。最狼狈的一次,还没得及吃完的我,一边跑步一边吃完一个馒头。
几个来自沿江区的老乡,经常会在空闲的时候,坐在二中队的后面的墙角,晒太阳吹牛,或是谈论自己中队的伙食,有一次加长说起吃猪脚的事,让我馋了好几天,非得逼他偷一个出来让我解解馋,结果到转年毕业下部队也没有吃到猪脚一根毛。久而久之,二中队和三中队之间间隔用的冬青树被大家扒拉的稀稀疏疏了。
但我最讨厌的还在寒冷的冬天站岗,我的岗哨位置在教学大楼,这是我们平时学习气象理论的地方。全团有十个中队,专业有雷达、观测、测报、探空等。一至六中队依次在团部的西侧排开,其他三个中队则散落在团部的东侧。在经过三个月的军事训练后,过了年,我们才真正开始学习气象知识。
和我站岗搭班的是福建李万贵,睡在我隔壁。有时候站岗饿了,他会变戏法似的拿出吃的东西分给我。有一次在我们下哨的时候,偷偷地在储藏室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我哪见过这玩意啊,一时觉得新鲜,我们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像老鼠一般吃着方便面,这种味道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曾听人说过站岗时的种种趣闻,比如有胆大的新兵跑到对面的理发店和女人打情骂俏,或是到军人服务部偷偷喝酒。喝酒对于我来说没有吸引力,但在我的脑海里,对面的理发店时不时会翻滚得乱七八糟。在教学楼上课的时候,我们会偷偷用测空望远镜把镜头对准理发店,看里面的女人。对于我们这种行为,区队长只是笑笑呵斥一下,谁也不把这个当回事——青春的萌动而已。
站岗的时候没有枪,只是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哨位上,一点都不神圣。那会儿衡阳社会治安很不好,经常发生武装对峙的事件,在农村家家有火铳,甚至还有山炮,想想都可怕。我想部队总归是安全的,但谁也不愿意在睡得香的时候,被人叫醒去站岗,尽管只要两个小时,我还是极不情愿。从中队到教学大楼有十分钟的路,部队绿化很好,路两旁种着高高的法国梧桐,剪的平齐的冬青树,平坦的草坪,还有各种花。我和李万贵达成协议,前一个小时我睡觉,后一个小时他睡觉。于是,我们就轮流在站岗的时候裹着大衣,躺在教学楼前面操场的水泥台上睡觉。在水泥台上睡觉是睡不着的,只是躺着胡乱地想想心事,也许树上的鸟儿正看着我,也想对面的理发店,可是我没这个胆。那会儿我特想自己能调到卫生队,这样我学的知识就会派上用场,有好几次我故意说肚子疼跑到卫生队,也不去看医生,就想去闻闻那里的来苏味道。但这种想法在训练团的八个月里没有实现,到了三年后的临汾,我才如愿调到卫生队。
常听人说,最后悔的就是没当过兵。我相信这话说得是真心的。可以说,当兵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而衡阳是我人生历程中一座里程碑。在我13年的军旅生涯中,衡阳只占很小的一个点,但是我把它当成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整个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点而无法忘却。
不知什么时候,指导员发现了我的字写得还不错,中队的黑板报就自然而然落在我的肩上。指导员常常鼓励我要在部队好好干,当一个好兵,不辜负家乡父母亲人的希望。也就从训练团开始,部队官兵情,战友情使我感到温暖,也消除了初到时候的迷茫,下决心这生要做一名称职的军人。
说句实在话,我十分看重出黑板报这项任务,我知道露一手的好机会。似乎我的人生从来没有离开过出黑板报,从初中到卫校,再到部队,那怕转业到地方工作之后,也没有离开过文字。出黑板报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好差事,最主要我能在出操的时候可以堂而皇之地找借口。可惜的是,但在我的记忆中,在训练团的八个月时间里,我从没在全团的黑板报比赛中获过奖。倒是在临近春节,我被政治处主任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写一件书法作品,参加全团书画展览,说是军区的一个首长要来训练团检查工作。没过几天,我兴冲冲地将写好的一件硬笔字交到政治处,政治处的干事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句不错回去吧。反正后来我也没见过自己的这幅字是否展览,直到在我当兵第七个年头,我才拿起毛笔,开始正儿八经地练习书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