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前后,全国有2000多名大学生(当时叫工农兵学员)自愿报名进藏支援边疆建设。四十年后,一百多位同学在北京欢聚一堂,畅谈被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曾经的美女和壮小伙都变成了老太太和老头子,相逢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欢呼雀跃,相拥而泣。为了发起这次聚会和保持常叙友情,这批西藏同学们组建了一个微信群,不断有人撰写进藏的经历,每一个人都是一首动听的歌,一个震撼心灵的故事。这些遥远而亲切的回忆,不免勾起了我封存多年的记忆,毫不犹豫的加入了这个合唱。我想先回忆自己第一次进藏的历程,这是我西藏歌咏的序曲。
我和学校的同学们第一次进藏走的是青藏公路,那时格尔木尚未通火车,通往格尔木最近的火车站是柳园,我就先从柳园讲起吧。
柳园在中国古代就是通往西域的一个驿站。1958年通往新疆的铁路通过这里,这里就变成了连接甘、青、新、藏四省区的陆路交通枢纽,内地通往西藏的大部分物资都先运到这里,再由汽车运往西藏。
1976年秋天,我们学校有三个同学报名进藏,虽未毕业,学校安排我们和几个藏族同学一起先到拉萨实习。那年9月15日我们乘火车来到这座西部的戈壁小镇。记得当年这个小镇除了火车站有两三棵杨树外,全镇没有一棵树。小镇非常小,有一个接待来往住宿的运输站(当时叫兵站),一个卖一些牙膏、肥皂、毛巾等日用品的小商店,还有一些西藏对外的机构和职工们的宿舍,这些建筑基本上都是干打垒墙铁皮屋顶的简易房。这里海拔1797米,昼夜温差很大,虽是九月中旬,我还是穿上了毛衣。晚饭后散步,几步路我们就走出镇外,周边是一望无际的长着一些骆驼刺的戈壁滩,干冷的空气让人感受到塞外的荒凉。这个地方由于降水量很小,蒸发量很大,地下也就无水,因此这个处在茫茫戈壁沙漠的柳园小镇一点水也没有,人们生活用水是火车从163公里外运来的,我们看见车站附近有个巨大的存储水的水箱。由于水的金贵,在我们住宿的兵站里明确告示,一天只在早中晚饭时间供应二十分钟水,禁止用水洗衣、洗澡。由于极度缺水,这里人们的皮肤都是又干又黑,年轻妇女的皮肤也粗糙得很,让人马上想到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呵。
我们从9月10日离开重庆的学校,坐火车几次倒车才来到这里,一路风尘仆仆。记得从郑州到乌鲁木齐的火车异常拥挤,我困极了,就躺在过道边睡着了,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要上厕所,边走边尿,结果越过我时撒了我一身。到了柳园真想好好洗洗,看来只好放弃了。
因为全国各地大学生援藏都是从柳园进藏,那时这里真是热闹极了,可能从未有过这么多年轻人蜂拥到这个荒僻的小镇,镇里成立了专门的接待小组,安排各地的大学生进藏。由于各省高教局都派有专人护送进藏大学生,给他们联系客运车。我们四个实习生(两男两女)就成了没有组织的散兵游勇,只好找到当时接待进藏学生的工作组高组长,给他看我们学校的介绍信。可是高组长说,大客车都排满了,他没有办法。让我们自己去找大货车的司机带我们进藏。同行的男同学马上就找司机去了,还好他找到一个愿意带乘他的老师傅。当时听说走一趟青藏线,要送一些白糖和香烟给司机作为酬劳。我当时思想很左,完全不能接受什么送烟送糖这种方式。就去找了西藏自治区驻柳园办事处的李书记。李书记很仔细问明了情况,让我们不要着急,答应给我们安排客车。于是我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在柳园呆了五天,其间我们还在柳园参加了全镇在9月18日的毛主席逝世追悼会。 9月19日,我们终于搭乘辽宁省赴藏大学生的客车离开了柳园,向敦煌进发。九月的戈壁滩白天还很热,远处的热气流形成的幻影像巨大的湖泊。快到敦煌才开始看到庄稼和树木。
我们这支进藏队伍要在敦煌休息几天,我很高兴有时间参观这里著名的莫高窟(千佛洞),因为石窟和里面的壁画闻名天下。现在我终于来到莫高窟附近,哪能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家里的挂历就是敦煌壁画,那些飞天的仙女真是美极了,第二年我用它包了课本的书皮,百看不厌。
莫高窟这个地方真是神奇,周围都是沙漠,唯独这里有一小块绿洲,还有美丽的月牙泉。1976年文革已近尾声,莫高窟虽然人很少,但千佛洞周围打扫得很干净,还有讲解员给我们介绍窟中的佛教艺术。她特别赞美了敦煌壁画中的飞天比印度壁画中飞天更生动,告诉我们印度的飞天是靠云彩托着,用翅膀飞起来的。敦煌的飞天都体态轻盈,身体和裙带都表现是飘在空中。
我们通过窟外用水泥建造的阶梯和走廊参观了部分开放的洞窟。千佛洞外还有专门的照相馆,同去的同学几乎都在那里留下了值得纪念的照片
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晚上我在接待站门口看见几个藏族青年和汉族民兵在争吵,还能感觉到文革的火药味。
我们在敦煌呆了三天,说是客车要在那里检修,主要还是司机们的家大都安在敦煌,他们需要回家看看。
第四天早晨四点钟队伍就出发了,计划是一天从敦煌到达格尔木。那时路况很不好,九点路过青海省的花海子,不久我乘坐那辆客车就出故障了。车修到12点才弄好重新上路,中途在一个采盐场停留给大家方便,第一次看见盐湖和用盐铺的道路,盐路不是银白色的,是黑色的,笔直平坦。下午4点到达大柴旦镇,这一路几乎一天没吃饭,真可说饥寒交迫,在运输站的食堂吃的是柿子椒炒腊肉,那个好香的味道一辈子都记得。吃完午饭接着走,赶到格尔木已是晚上10点了。
格尔木是蒙古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这里往东是西宁,向北是敦煌,是通往西藏路上最大的中转站。市区位于柴达木盆地中南部的一个平原上,海拔有2800米,属高原大陆性气候。格尔木比柳园规模大多了,除了一片干打垒和土坯的平房,还有二层小楼。商店、学校、医院样样都有。这里是准备上高原的出发地,客运站和货运站也都颇具规模。这里还有一个新华书店,除了马恩列斯著作,还有很少一些技术类书籍。我有逛书店的习惯,自然进去看看,从新华书店出来,竟意外碰见了搭货车的同学,手上拿着从商店刚买的几盒准备送司机的烟。他告诉我说,一路都在修车、补轮胎,车况太坏了。开车的是一个车队的支部书记,年纪比较大了,所以他总主动钻到车底修车,车队里的师傅们还都以为他是车队的修理工呢。不过这一路也沾书记的光,一路都有酒菜招待。看他两眼充满血丝,疲惫不堪的样子。才知道他这一路比我们辛苦多了。
我们学生的车队在格尔木又呆了两天。因为这里有水,于是洗头洗澡打扫了自己的个人卫生,拿出了棉猴穿上,全副武装准备上高原了。
两天之后,我们继续向西藏进发。车队只走了不到100公里,就住宿在一个叫纳赤台的运输站,那时都叫兵站,因为当年都是接待进藏解放军的地方。纳赤台是藏语,意为沼泽中的台地。这个小镇位于昆仑山脚下,海拔和格尔木差不太多。大家基本上还没有什么高原反应,师傅告诉大家早点休息,明天就要翻昆仑山了。 记得上小学时,一天爸爸将人民日报副刊上的一篇短篇小说《惠嫂》推荐给我看。故事讲述的是一个自愿到高原工作的地质学校女学生,因为受不了高原反应的折磨,产生了回家的念头,后来在昆仑山口的一个食宿站主人惠嫂的帮助照顾下,坚定了支援边疆的决心。不久这篇小说就拍成了电影 《昆仑山上一棵草》,在六十年代成为一部感动年轻人不怕苦,支援边疆的影片。因为这部影片,我知道翻昆仑山会有剧烈的高原反应,所以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一早爬起来就上了车,领队安排到五道梁吃早饭。五道梁被人们称为“生命禁区”,因高海拔和特殊的地势,造成空气中含氧量特别低,被认为是青藏线上最难的地段,人们都容易在那里发生高原反应。通常认为如果能安全度过五道梁,唐古拉山口问题就不大了。
可是我到五道梁一开始却没任何高原反应,于是非常得意忘形,独自跑向远处去看牦牛。回来吃完早饭上车后不久,就开始恶心难受得不行了。实在忍不住了,最后只好请司机师傅停车,还没有下车,就哇哇把稀饭馒头全都吐在了车门口。那天晚上我们住在沱沱河,那里的床单和被子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清洗过了,白布都变成了黑灰色,散发着呛人的膻味。可能是高原反应,虚脱的不行,闻着更是觉得恶心,折腾了一夜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我们翻越海拔5662米高的的唐古拉山口,大家都兴奋的在那里照了很多像。只是不知是谁的相机,最后并没有把那些照片给我们,真是遗憾得很。
那时唐古拉山的道路正在翻修,坑坑洼洼,特别颠簸。我仗着年轻,经折腾,挺过来了。同车的一个女同学已有身孕,晚上到那曲(黑河)就不行了,她的同学马上送她到黑河的医院,就听说她流产了。后来她被分配到拉萨汽车修理厂。我的一个好朋友也分配在那里工作,他告诉我,那次流产让她落下了习惯性流产的后遗症,给她生活带来了很多痛苦。
那曲的当晚,下了一夜大雪。第二天道路更难走了。虽然离拉萨只有300多公里。我们还是走了整整一天。当汽车进入拉萨河谷,感觉风景真是美极了。当遥遥看见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时,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西藏人讲转世,我想要是人真有转世,也许前世的我一定曾经来过这里,似乎我和布达拉宫的缘分也证实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