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秋

苗地

我对许多人跟事的记忆来自于各种味道。那些混杂着他们的体味,当时的环境,甚至心情的,重叠在一起的气味,变成了我独自辨别他们的密码。 那个孩子像狗一样在铁门底部的空隙处钻进钻出,然后坐在邻居家的门墩上抬着头倾听一切,翻着他看不见的双眼,他浑身尘土,身上满是黑污,很难让人想到我们的歌舞升平下还有这样活着的人,我应该是有些愤怒的。 他们是河南人,租住在邻居一处老宅院里,四间屋子被主家新盖的房子挡的严严实实,一个窄窄的过道是他们的院子,堆满了各种捡拾回来的废品。敲开门的那一刻我第一次见到她:眼睛写满了惊慌,蓬起的短发,灰黄的肌肤,干枯的身体似乎要低到尘埃里,她腿旁的桌子上一只小炒锅里装着不见油花的炖菜,三双筷子还插在里面,于是那不经清理的身体,陈旧的老房子散发的霉腐气,还有各种废旧物品的尘土味儿,变成了她以后的标签。一个受伤住不起医院的男人窝在床上养病,他的脸阴沉的好像这个雨天。我从此后管她叫乔姐。 她很少由衷的笑过,但是短暂的我见过。两个都有严重眼病的孩子分别做了手术,老大正常插班到我们村小学上学了,老二只有一只眼残存着一点点视力,但也能拿起画笔胡乱涂抹了,甚至他还能模糊的分辨出红绿灯,知道洗手脸并且不再钻门洞了,以后生活自理总可以的。她爱人终于养好了脚伤出去工作了,自己也在邻居的帮助下做环卫工扫大街去,那短暂的时期,应该是她最有奔头的日子吧! 半年后的一个冬夜,她给我打电话说在医院,为了争一只铅笔,老大在黑暗里挥刀一扎,恰好扎瞎了老二唯一的眼睛,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头皮发炸,似乎得到了天启:命运这种东西是注定的,即使你做了那么多努力,结局依然不会因你的挣扎而改变。我们以为自己慈悲了,多做了什么,可是那短暂的色彩,却让那个孩子再也安定不下,乔姐自此后就总是头疼。 我们在交往中总是以为彼此是平等的,惭愧的是往往许多平等是虚伪的,比如跟乔姐。她实心实意的把我当做朋友了,而我只是把她当作许许多多个朋友其中的一个,并且掺杂着施舍。她后来不做环卫工跑去做钟点工,初几年还好,后来某一次客户家说丢了点首饰报警了,查半天没查出来,但是乔姐从此后就神神叨叨,她经常在我午休时候在院外大喊我的名字,因为知道我会挂起门铃,当我从床上蹦起来的时候总是恼羞成怒,心里残存的那点怜悯都被厌恶与羞耻占据了,我最恨别人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喊人。她来了不吃不喝就是来回吁叨着在老家多苦,谁也瞧不起他们,家里穷成那样小偷还要挖洞进去偷走她仅有的方便面;她还会哭诉那家人的狠心,自己多苦也不会偷东西啊,怎么能这样侮辱人?就这样一次次的最终我在屋子里也不再给她开门了,我疏远了她,只是从别人那里得知她的零星近况:她又从饭馆失业了,她去浙江工作了两年跑回来了,她终于不工作了满大街转悠骂人了...... 一场秋雨一层寒。她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久,天黑前不论去哪里都会回来,不知道这寒风苦雨里有没有人会像她曾经收留过别人一样收留她? 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她,那样就不会让她的梦破碎,她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懵懵懂懂,一辈子只为了保护孩子而奋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