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一滴泪

半夏流年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上)<br>时隔数年。<br>他遇见她。她缩在K房的一角,简单的波西米亚棉布长裙,蓬松柔软的长发,微抿的嘴和微微蹙起来的眉。她看起来有点慌张和局促,但很安静,抱膝的样子象一只蜷起来的猫。<br>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br>他想象过很多次遇见。在嘈杂的地铁口,在公司旁边的咖啡馆,或者在去四溪的旅途中。即使十五年过去,即使这个城市正在用他想象不到的速度扩张,即使这个城市的人越来越密集,他相信,还是可以遇到。他确信她在这座城市,离他不远。<br>他想象过很多次遇见。她漫不经心地站在人群里,等着他。他穿过人群,不顾她诧异和挣扎的眼神,轻轻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带着她穿过人海。就象小时候,他拉着她穿过那些鄙视和凉薄的眼。他安然,她愤怒。<br>他有耐心。即使她愤怒的时候,他也会很耐心地看着她。等她平静下来,就跟她说,把眼睛闭上。她不明所以,但会很听话。她轻轻一闭眼,便有一颗衔在眼角的泪珠滚下来,落在他的掌心。<br>他说,安安,你能不能哭一次给我看。<br>她看他一眼转身就走。<br>他知道,她不会哭。至少不会在他面前哭。<br>她小小的个子,背一个沉甸甸的背篓,里面全是土豆。在没有白米白面的年代,土豆喂养她长大。那个背篓大概50来斤,吊在她的屁股上,沉如千斤。<br>她固执地走,有时候一口气能走上三四公里,不肯妥协。<br>他叹气,跟在她后面,故意慢出一里多路。一年时间,他由一个听话的优秀生变成了一个坏孩子。打架、骂人、逃课,老师说给他父亲,他父亲一脸漠然说你最好让他给老子滚回家。他常常回到家里一个人处理伤口,用碘酒和盐,有时候他会故意扎一个绷带在头上。但她不来看他。<br>他们的家只隔一堵墙。他在左,她在右。<br>原本没有这道墙。<br>以前她闹他,就会在两幢房子中间,用石灰划一条三八线,不准他越一点点。最后往往都是他们的父母劝和,比如她的母亲喊他过去吃玉米棒子,或者他的母亲喊她去喝煮好的鱼汤。那时候,他在她面前,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br>但是,有一天,突然变了。那一年,她九岁,他十岁。没有任何征兆,他们的父母开始无休无止的争吵。他一直努力在他们针锋相对的吵闹中寻找珠丝蚂迹,但没等他弄明白,她的母亲,他从小敬仰、待他如子的兰香姨突然走了。<br>她没有哭,平静的样子好象明白一切。他却只能懵懂地看着这一切,<br>他的父亲开始垒墙。<br>她站在房前,也不笑,只是看着,仿佛那是他的杰作,仿佛他一下子把以前所有的好都还给了她;他站在墙的这一边,父亲大声的喝斥让他觉得莫明其妙。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泥瓦匠,可垒墙的样子很滑稽,又觉得陌生。<br>她看着他的父亲,他看着她。秋天的阳光清洌,她站在阳光里冷淡的样子象彼岸的曼陀罗。他的心里却盛开着一大片山茶花,开到靡途。她的视线越过那道墙,越过他的头顶,一直看到山外的天空。<br>这一道墙,隔断十五年的光阴。<br>他消失的时候,是被父亲痛打一顿之后。<br>他不觉得痛,痛的是她的眼神。她隔着那道墙喊他。她终于肯叫他的名字,但是他不知道她手心里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没等他走近,便象风中的落叶般寂寂而下。她转身淡漠的样子,象丢弃一种与他无关的厌恶的人生。<br>他父亲看到了这一幕。<br>这一次他选择了妥协。和父亲对抗是从小的事,父亲不让读书,他非要读;父亲不让他越过那道墙,他不管,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和良叔赶牛去西坡…<br>他觉得良叔才象一个父亲。他一个人沉默的时候象一座山,他一个人在田间微驼的身影象一张拉满的弓,他去校办的时候,挺直的腰身象一棵高大的树。<br>安安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那时候,安安和姐姐在读初中,哥哥读高中。良叔经常被叫去校办,这在当时是一个笑话,村子里都笑他无能还要逞能。<br>他觉得难受。偷了家里的鸡蛋和母亲摊好的绿豆皮去卖,换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br>她没领情,在他意料之中。他站在墙的这边,听到良叔在那边轻声喝斥她:<br>你恼什么,念念是好心,你不要就不要,不要说这些伤心的话。<br>他并不伤心。只是觉得嗓子眼堵得难受。<br>他答应父亲辍学,然后谜一样消失。<br>他间或回来,她已远去省城求学。间或她回来,他却在外。不是阴差阳错,是命运的刻薄。<br>十五年,她没问过。<br>他一直想该怎么一步一步走近她。<br>他听说她本科毕业了,便去夜大攻工民建专科;他听说她进了J市一家国企,便在J市买了他的第一套房;他听说她成了市场部经理,便去买营销大师的书听余世维的讲座……但总觉得差她一步。他一直耐心地等自己追上她。<br>他跟良叔混一起下棋聊天的时候,象一个间谍。良叔常叹气,说他该早点娶个女人生个孩子,说这么大的家业不能无人继承。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了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他还是没有勇气。结婚生孩子,或者去找她,他都没有勇气。<br>良叔说,要不你让我把你这些年说给安安吧,没有你,她哪有现在,叔搁在心里难受。<br>他不让良叔说。他找了一个女人,女人勤俭善良,克已本份,但是一次流产却让她无法给他生一个孩子。女人觉得内疚,他更觉得内疚。他怕她胡思乱想,便和她去山东抱了一个女儿回家。她很感激他,他更加感激她。<br>他知道生活从此有了一道鸿沟,再也无法跨过去。他与安丽,他与女人。<br>他的心里从此有了一个巨大的黑洞,看不到底。以前他的心里也有个空洞,但是透明,可以看得见阳光的影子。<br>日子微波不澜,象一池平静的湖水。<br>他偶尔花心,也偶尔去欢场。村子里关于他的名声并不好,一个人发迹之后,总会有一些爆料出来,他不在意。<br>有一天开始在意的时候,是他从老乡嘴里说要去参加一个初中同学会。说到某某某某,一大串的名字,他都不熟悉。等到安丽的名字蹦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慢跳了半拍,好象心里的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扯了一下。<br>说话的人并不知情,旁边的人跟着加了一句,就是你青梅竹马的那个安丽啊。<br>他一眼从人群里看到了她。<br>还是那样散懒而倔强的眼神,微抿的嘴角带着嘲弄。她耳朵里插着耳机,似乎将她隔离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时不时有人喊她,她受惊一般,然后笑笑,也并不起身。<br>他的心突然疼起来。排山倒海,似走过一场海啸。<br>他第一次感觉十五年那么长,她与他的距离那么远。他的脚上有无数锁链。<br>陈奕迅的《十年》想起的时候,人群里有人喊王念,跟着有人起哄。<br>他走过去拿起话筒,眼睛看着她。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br>但是,她似乎一直在她的世界里,无动于衷。<br><br></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下)<br>她收到于阳短信的时候,只简单回复了两个字:行啊。<br>于阳看着短信发愣。他看不出她的心情,但至少不是很热烈。她总是淡淡的,不拒绝,也不迎合,看不出表情和温度。<br>于阳和她说起这个同学会的时候,问她,你觉得聚一下好不好?<br>她说没什么不好,应该会有一些人,一些东西,对你是有用的。顿一顿,她又说,我不一定去。他不语,她说话的语气让他的话鲠在喉里。她容易一眼看把人看穿,让你觉得尴尬。她却若无其事。<br>他承认,他有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和一点点的功利心。于阳追安丽,知道的人都知道,哪用说?他想以同学会之名,只不过想炫耀一下这些年的成就,在酒店娱乐业风生水起,有车有房小有地位和影响。还有,他这个班上有名的浪子,被大人们公认毁了的一个人,追到了里安中学唯一考上大学的校花安丽。他找这样一个契机,是想找她讨一个答案。但是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拒绝了他。<br>于阳为安丽离了婚,他的前妻骂安丽是婊子。<br>安丽只是很惊讶地看着她。行人奇怪地看着大街上的两个女人,骂人的骂得落荒而逃,被骂的静静站在人群里的样子,象一个看戏的围观人。<br>安丽在众人情绪纷杂的眼神里穿过,好象那是她泅渡的一条人海。她的背影单薄,背锁骨若隐若现。<br>安丽问于阳,你离婚了?他嗯一声。她说,哦。却无下文。<br>于阳常常开一个小时的车去J市,有时候买一条丝巾,有时候送县城的肉元糕,有时候可能只是陪她吃一顿中午饭。他送过她一件皮衣,她说,我穿得都简单,收下也只是放着,拿回去吧。他坚持,她也不推辞,但没见她穿过。此后,他不再有这些念头。<br>于阳有时候很烦安丽,说不出烦在哪里。他觉得烦的话就去自己的酒吧,和一帮酒吧里的女郎厮混,昏天暗地的包房,浓郁袅绕的烟圈,宾馆里白色空洞的床,床上妖艳媚丽的女子……但是,她淡淡的眸子总在他眼前晃。晃得他更心烦。<br>有一次,他忍无可忍,在深夜一点多钟,飞车到J市。<br>他喊她出来。她在梦呓里不肯醒,他一遍一遍地电话,在电话里大骂。他想见到她,把她撕碎,然后扔到床上。<br>她出来时,穿着一件长长的印花裙,抱着肩,突兀的锁骨象咒语里的僭。<br>他一下子软下来,走过去抱着她说对不起。<br>她笑笑。对他说,于阳,你不该离婚,你看你现在的生活一团糟。<br>于阳看着她,我的生活是因为你才一团糟。<br>于阳和安丽同班九年,但没有交集。小学六年,他贫穷,瘦弱,其貌不阳;她活泼,家境好,母亲赫赫有名。她在他的世界之外。初中,她家里发生家变,母亲离世,负债累累,他因疑盗学生的自行车勒令退校。之后,两个人一直天南海北。<br>后来重逢在一次庆祝会上。他作为乙方,也是东家宴请甲方,她作为甲方代表之一出席宴会。他一眼看到她,一发不可收拾。<br>安丽已近而立,一直单身,身边不乏男人。但她的房子里,却没有男人的气息。<br>庆祝会上,于阳打着应酬场惯有的哈哈:安总,好久不见,难得难得,幸会幸会。然后他跟身边的人说,这可是我们里安中学有名的美女和才女。她略点头,蜻蜓点水般碰一下酒杯。<br>于阳看着她疏离淡漠的表情,心里冷冷笑。<br>他开始了疯狂的追求行动。后来,于阳回忆起来,觉得自己很可耻,也很可怜。她只给了他一顿饭的时间,算是同学的一种礼貌。其它时间,她都象一只刺猬,冷冷地缩成一团。他高估了自己。<br>于阳变了,什么时候变了,认识他的人都说不上来。但都知道是因为安丽,甚至兄弟们私下都默认了安丽成为大嫂。她不知道。<br>直到于阳离婚,分去他大半家产。<br>她也是用那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于阳,象看一个疯子。<br>她对于阳说,你不该这样去伤害和背叛一个女人,她是你的妻子。<br>安丽看着那条短信也愣了好久。<br>同学会的请柬上,她的名字赫然在第一个。她知道于阳的用意。只是觉得好笑,他使用的一些小伎俩偶尔会让她觉得很可爱。他在她的名字后面,多打了一个丽字。别人叫她安安,他却一直叫她丽丽。<br>有一次她问为什么,他说丽丽这个名字,会让你多点风尘味。她诧异,但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只是一笑。<br>安丽丽。她在心里说了一遍,有点迷糊。<br>她最终还是去了。<br>她确实不适合那些场合。轰隆隆的音响和重金属的沉闷让她觉得压抑,空气里啤酒酵母的味道象是腋窝里发霉的荷尔蒙。她拿出苹果,插上耳机,是小娟的《细说往事》,她放在手机里的循环曲目。<br>同学会说来就是一场关于尊严和虚荣心的博弈。她疲于应付,只是看着这一群熟悉的陌生人。最初的寒睻过后,她推说身体不舒服,躲到了角落里。<br>包房里的冷气开得比较大,她觉得冷,便抱紧膝盖,安静地蜷在那里。她说了几次离开,于阳总说再过十几分钟。她知道,这种聚会,不到深夜零点不会罢休。<br>安丽准备走的时候,抬头看见了斜倚在廊道里的他。 他左眼角偏上靠近太阳穴的那个疤痕,那么醒目——有些伤口,可能一辈子无法愈合。她心里的伤口突然一下子乍开。<br>她不由紧了紧身子,听见自己骨骼吱吱作响,象裂帛撕开的声音。她一动不动。<br>有人叫王念的名字,好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人起哄,他从容地走过去,拿起话筒。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br>陈奕迅的《十年》。<br>何止十年。<br>她仰起头,看着某个地方。<br>她想起那次。上学路上,她被一个男生欺负,男生往她的背篓里放了一块石头,害她连人带篓仰翻在地。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捡起石头就冲着那个男生抡了过去。结果那个男生缝了十针,他也打破了头,左眼角偏上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个两三厘米的口子,血汩汩而出。没人给他缝针,他自己弄了块白布顺手一扎,然后跑到她面前。她大吼他,谁让你管我!谁让你管我!<br>她推开他。他不依,只说,把眼睛闭上。<br>她不明所以,但听话地把眼睛闭上。有一颗泪珠从眼角滚出来,那是藏在什么地方的一滴泪,她自己都不知道。<br>他说,安安,你能不能哭一次给我看。她只看他一眼,转身离开。<br>他唱歌的声音低沉有磁性,象一种诉说。<br>安丽一直仰着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br>她不敢低头,不敢闭眼,怕一不小心,有东西从心里滚落出来。</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