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了,天气预报要下雪,草木不怕冷,有点春风就招摇,花枝乱颤,惹人厌烦。哪有心思欣赏这光景,心比天寒,天摇地动。
终是年轻,沉不住气。芙蓉湖桥下那块青石是明证,它一动不动冰凉冷酷,毫不怜悯我的怨与哀愁。
春尚在,花已谢。你让阴壁角落的花如何长盛,不谢才奇怪。
不敢哭闹,胆子太小,自知敌世人不过,他们不光用唾沫星淹你,还用眼光杀你。
只是示弱,向他示弱。用眼光乞求,乞求他垂爱。他拍一拍我肩,轻轻拥我在怀,仿佛恩爱无比。他一定十分满意自己的表现,不晓得我心知肚明。
求得太多,令他察觉我不同寻常,敷衍痕迹日重。
愈加令我心碎。
心,是经不起折腾的。
掏钥匙开门,怎么也插不进锁眼,心无着落,家也不似家了。像孤魂野鬼,惶惶无终。
终于进屋。他笃定吃饭,一桌子丰盛的碟碗。
来吃。我给你盛汤。
不应他,故意板脸给他瞧。
他不顾我的脸色,站起身,端碗拿勺,舀一口浓汤喂我嘴边。
泪立马滴到勺子里,勺子进到嘴里,我咽下泪。
怎么哭了?
你对我这么体贴,将来你若不在,我怎么活?我言语戚戚,一则心境二为试探。
怎么会?他略略一怔,旋即说,好好的,又胡思乱想。
我情愿自己胡思乱想。他哪有这么好。演戏是累活,眼到身到已是不错,心到便栽了。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我忍不住,有话不说,象什么夫妻。
他叹气:你怎么了?要我说什么?
不要说吧,伸手作势捂他的嘴。不要说。实在怕,怕他说实话。
真奇怪,明明想听真话。
他说也罢,假使激怒我,可以借机与他吵闹,泄一泄内心的恓惶。
或者他并不想说,也好。怄在心里,怄着。两人跑马拉松,看谁拖到最后。
他又过来抱我,该死,不要,在他怀里挣扎。我一脚向前,他跟着一脚向前,两人踉呛跘倒在地。
我顺势跨坐他腰上。
料想不到这么暧昧,他在身下扑哧一笑。
他笑了,他怎么笑得出来。
我恶向胆边生。
算算已经有六年。大学的实验室是栖息地,当然有“家”,家租在学校外边。
他叫陆离。取什么名字不好,非要“离”。他说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真悲惨。
自认识他,心上就沉着一块铁,不会有好结果吧,离,离,难道我称呼他:亲爱的离?真不吉利。
他养小白鼠的技术一流。也许不是技术,是因为爱,爱小动物,无微不至。
对老鼠都这样,何况对人,遂认定他。
每天他起来做早饭。在他手忙脚乱地时候喊:离,帮我拿袜子来。离,我穿哪套内衣。
他鞍前马后,低眉顺眼,有求必应。
我好不得意,幻想与他相敬如宾赌书泼茶。
泼茶赌书,是不是很有趣。
离,明天去爬山吧?
明天没有空啊,你知道有十五只白鼠要临盆。
还临盆?你当它们是人。想起自己落胎,似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
体恤他孤苦,一心想要孩子伴他左右,最好多生几胎,狠狠弥补亲情。
该多神奇,一个细胞两个细胞无数个细胞……象那魔术,煞那间,人里有人,身里有身。
激动难耐,一有反应,迫不及待找他分享。
他在侍弄一团嫩肉。
来看,粉嘟嘟的小老鼠。
看老鼠生老鼠有什么意思,自己生。
自己生多麻烦,我讨厌孩子,他们太腻烦。
等生出来你就喜欢了。
不要。
不要也不行了,我有了!见他不松口,我只好实言相告。
他被我惊到,变了脸色,不许生。又放软腔调,总要生的,慢慢来。
他料我言听计从。我真的言听计从。
我做刽子手,要杀我的孩。他做刽子手,不象孩子爹。
他殷勤照顾我落胎。
同居,未婚先孕。没有脸面去医院。黑诊所不可靠。买药自己做。武断无知,他顶多帮老鼠抽个血接个生,倒一本正经自己当医生。
我愧歉得要死,又没见过世面,但凭他作主。吃药分时段,肚子痛得死去活来,底下淋漓不绝。过了一月又一月,脸色越拖越白,眼冒金星,捱到不得不去医院的地步。
你的身体不适合药流。医生见惯不怪,撕张纸写几个字,先交费后刮宫。
身子发凉脸发烫,一壁应答一壁向医生弯腰,当她救命菩萨,卑微地讨好。
图省事,当心把命搭上。医生嘴上婆婆妈妈,手上倒利索,起落之间,器械碰到瓷盘的脆响,稍微转移我的痛感。
再起身,人仿佛轻了。
看到他迎上来,又觉自己重了,心理作用,想籍他依靠,摆脱荒凉与无助。
他满脸淡然,到底不是他,骨肉分离切肤之痛,他如何体会。
要是没小产,孩子该走路了。我怨怼不息。
好好地,又扯到孩子。我们还年轻……
都是堂皇的理由。白白折损我孩子一条命。
想那血剥漓拉的一团,此刻在哪呜咽。
我与他,仅仅是有子宫与没子宫的区别么。
我与他定隔着什么的,是老鼠吗?好荒唐。
他与老鼠,终是人与动物。难道我也是他豢养的动物?那我是什么呢,一只会下蛋的鸡,还是一只会生养的猪?
糊涂点,日子是过得去的。风情与幽默不能当饭吃。退而求其次。
近日觉得他神不守舍,钱也不够花。我大方给他开销,暗地里跟踪他。
他并不去哪,隔三岔五去趟医院。
谁病了?谁病了不想让我知道?
既然这样,冒然前往不太合适。
一日又见他去。
我立即闪进病区值班室,摸准了医生空档,顺一件白褂子披上,帽子口罩,一顺溜白。
便放心大胆地尾随他去。
就是在那间单人病房前。
哥,你来啦。
嗯,阿弟,今日是否好些。
好些了,哥,有你照顾,真好……
多休息,不要想太多。离掖一掖被褥,又摸一摸阿弟脸,脸色好看多了。
背上痒痒,哥帮我挠。
离把手伸进阿弟后背。
对,对,上面,上面,旁边旁边。啊,好舒服。哥,挠重点。
离的手在他背后自由游移,痛不,轻点,免得挠出血痕,影响观瞻。
有谁看,还不是你看嘛。柔情蜜意在眼底流转,这不是打情骂俏是什么,五内俱焚如我,按捺不住。
一转身,他便对别人好,不,这才是真好,举手投足默契娴熟,情深深意绵绵,要什么分寸距离,要什么赌书泼茶。
眼睛喷妒火,好一个陈世美,狗男女,奸夫淫妇……
呀,陈世美是个被冤枉的好人啊?顾不得了,此刻没有时间替他翻案。
这这这……都是形容男女之词,我面对两个男人,我的对手是男人。
不是没想过,若是女子,我定与她撕打,狠狠揍她用最毒的语言骂她,让她名誉扫地,让她灰头土脸,让她生不如死。
现在,生不如死的是我,情何以堪,如花似玉的女子,败给搔道弄姿的男人。
酸掉门牙往肚里咽。
如何再看得下去。不看也得看下去。
哥,我没法过了,明知你在哪里,不能与你相见。我恨死了。
你要我怎样?两头操心,也累。
当初不让你找,找了还不让我见。
醋有那么好喝的。你不怕别人的唾沫星子?这样也好,我辛苦些。
我要你一个,你却三心二意。
我哪里情愿,一样一样伺候,怕她不满意。为了长远计,让她做胎,我的心意你还不懂。这样将就着,不知哪天要露馅。阿弟听离那样说,用手环他腰,再把头轻倚他身前。
相依相慰,风景独好。
不提打胎则罢,一提我恶向胆边生。原是阴谋。
我想起房东大妈,她每每与我搭讪。
阿囡,小两口过得好吧?
挺好的。谢谢大妈。
好,好就好。
现时想起,第一个好,是欣慰与肯定。后面,是话里有话了。
涉世未深,愚鲁不灵,后悔已晚。
一不做二不休。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我不咬人。我吃人。
盯得更紧了。
一日闻得阿弟要同朋友K歌。事先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去他订的KTV打点一番,如愿以偿化身宫主。
穿得少透露是必须的。阿弟果然来了。不等他点将,顾自在他身旁坐下。
他淡淡扫我一眼,没有动弹,他懂得人前逢场作戏。
先自点唱几首,一博众人喝彩,亦博他和颜相待。
哥,有一处好玩地,我带你去。
不去。他甩一甩我的胳膊。
真的好玩。
不去。
我心生恼意。借机端酒,手指暗动,些许粉末已入他杯。
哥,来干一杯。
他便干了。
待他性致勃勃,我已蜷似肉蒲团。
哥,人生难得一回醉。
不,不,我不爱你。他作垂死状。
哪有不偷腥的猫,哥,别怕。我却怕得很,借酒撑胆,再不顾廉耻,抓住他不放。
他尚要挣脱,奈何药力威猛,半推半就。终于不堪内外夹击,兼作白花花一团。
两人都虚空。
复仇没有快感。我得到什么,只令两个男人更讨厌吧。
他醒过来了,一见情状,便知中计。他板一张臭脸。
我亦板一张臭脸。
好戏在后头。
门铃终于响了,离来宾馆,我发的短讯。
我很好奇他的脸色。
他涨红了脸,吼一声:滚——
我头也不回地滚出去,不,是走—出—去。
心上还是纠缠,不过,这样很好,谁要为谁心痛。
终于变得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