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雪洞巷

蓝色矢车菊

路过这个正在修缮中的巷口，驱之不去的怀旧情结萦绕心头。这条位于青果巷中段的小巷——雪洞巷承载着太多的回忆，凝结在小巷的一砖一瓦中。今天终于让回忆牵着我走进雪洞巷。总长不过两三百米的雪洞巷有四个出口:南面直通青果巷紧邻刘国钧故居；西出口有两条，都通西庙沟（现晋陵中路城中段），当年晋陵路改造时只保留了靠南的巷口；北面通古村。就从晋陵路上这个巷口开始我的旧居寻踪吧。 走进雪洞巷才发现，她早已不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原来巷子两旁高高矮矮鳞次栉比的原生态住房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造的简陋居民楼。现在看似简陋的楼房当初没有点门路是没资格入住的，因为她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然而，短短二、三十年，这些楼房已然完成了历史使命，它们将被拆除，并将占用的土地归还给那些数百年的老建筑，她们才是这条巷子真正的主人。 雪洞巷8号院古建筑墙上的“筠星堂”牌子。政府已为她正本清源，并正在花巨资修缮。院子南面直通青果巷。我的闺蜜蕖影家就住在这里，儿时几乎天天都往这大院里跑。后来成为我妹夫的谈维明家也住这里，只是那时候并未想到我们会成为一家人。 从雪洞巷8号门进入院子，看眼前高高的风火墙就能知道，这是筠星堂的后门，她的前门在青果巷。正在修缮中的房子以前是我老同学葛玉琥的家。我们儿时有很严格的男女界限，葛是男生，我们从不在一起玩，但去蕖影家必经葛家门前过。 葛玉琥家山墙边的古井。蕖影和她的邻居们天天都在这里洗涮，以至于我以后但凡在书中读到古井的情节，就会和这口井的场景融合一体。如今古井周边堆满建筑石材，而且井位好像也挪到角落里。不知是不断占位的房子占据了井边的空间，还是古井移位了？装修师傅告诉我，等工程完成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我问，“您可知原样是啥样？”他笑了。是的，他知道的只是图纸样，原样又是怎样的呢？就连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住户也不知道原样是什么样。因为我们生活的年代早已把她的“原样”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古井旁边往南通向一进又一进房子的夹弄。儿时玩捉迷藏的好去处。 <h3>全部重装的古色古香的木格门窗。</h3> <h3>施工中的房屋框架。</h3> 走过雪洞巷8号大院，往前几步来到这里。这应该是雪洞巷5号或6号吧？和蕖影家那个大院在同一侧，门前有几级石头台阶。大院南自青果巷北到雪洞巷，这个门应该是大宅的后门。院内有一楠木厅，是常州著名的古建筑。可惜正在修建中无法进入。进门第一家住着我们小学六甲班一位姓高的男生，他父亲做裁缝，两口子靠手工养活一大家。日子肯定富裕不了，但听说他们家孩子个个成绩出色。高姓同学初中没和我们同校，估计也跑不了知青宿命吧。 这房间原来得隔成好几间，供几家住。现在都打通了，显得很宽敞。真有旧时官宦之家的气势。 进入院子，儿时的记忆鲜活起来。住在这里的有初中同班同学王其芬，我父辈的好友缪甲三，父亲同事周如淦。院落房东老先生王冠玉（谐音）和我家老房东交往甚密，几乎每天都你来我往的聊天喝茶。 到王其芬家就从这圆门进去，右转走到南面那进院子，其芬家住一楼座南朝北的一个大通间。 修缮中的房子，还保留着大部分原来的成分。难能可贵！ 出了6号继续往东，迎面一堵山墙，便是我魂牵梦绕的旧居，那是我们家居住生活三十年的老房子。不再左顾右盼，直奔我的老家雪洞巷2号而去！ 看到如今已被粉刷一新的山墙，不由得想起她的一段变迁。这山墙是古建筑群的外墙，当初的设计非常讲究，山墙有内外两层。外层就厚达一尺，与内墙之间留有夹缝，以起到保温隔热作用。上世纪50年代全民大炼钢铁时，硬是把外墙拆除，不知是要用这些砖还是什么原因。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其中原因，只记得外墙拆除后常听父母私下说，家里夏天很热。因为山墙面西，夏天晒一下午傍晚时屋里确实酷热难耐。眼前的山墙还能真正恢复原样么？ 挂满绿藤植物的墙是刘国钧故居的北墙。围墙内曾被征用建造三座简易宿舍楼，在此墙开门供住户们出入。后来落实政策把故居完整归还刘家，又拆了楼房封了围墙。 山墙前右拐进入这条小巷，这是雪洞巷自西巷口进来转向南巷口的转角处。小巷左边高墙内便是老家2号院，右边则是刘国钧故居后园的围墙。园中有一座著名的小楼——天香楼，是瞿秋白年少读书时居住的小楼，秋白早期很多文章出自于此。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先生黄小坤曾写过一篇散文《天香楼寻踪》，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一直不明白政府为何不把天香楼和瞿秋白相关联？可能是因为天香楼后来成为常州工商界大佬刘国钧的园中楼了吧。 终于站在雪洞巷2号门前，可惜铁锁把门，只能望门兴叹！好多次填履历表，这里都是我的家庭地址——雪洞巷2号。文革期间曾改为四新巷8号。比起富有诗意的雪洞巷来“四新巷”显得肤浅可笑。那个年代连姓名都可以随波逐流任意更改，又有谁会在意一条小巷的地名号牌呢！七岁时随父母搬进雪洞巷2号，直到三十七岁时搬离，整整三十年！这是我此生居住时间最长的所在！在我心中，她永远是雪洞巷2号——我成长的地方，我的老家！此刻，站在门前，老家的老邻居们呼之欲出:房东黄家四世同堂，前辈郁工、程老师夫妇和他们的两儿一女，还有郁工终生未嫁的姐姐郁家孃孃，我父母姐妹还有我们家最亲的保姆徐妈……占据记忆最多的是黄家婆婆、郁家孃孃还有我们家的徐妈。黄家婆婆是2号院的房东太太，上有婆婆丈夫，下有三儿一女。黄家婆婆在家里的地位就像不拿工资的佣人，从来没见她摆过房东太太的谱。郁家孃孃出身上海松江大户之家，眉清目秀，知书达理，孤芳自赏，终生未嫁。一辈子坚守着一口松江方言，一辈子陪着弟弟弟媳，带大了三个侄儿女。我家从上海来到常州，徐妈就来我家当保姆。说是保姆其实是管家。父母每天早出晚归，家里五个孩子及一应家务统统交给徐妈。徐妈没有文化，却为人善良忠诚，勤劳朴实。在我家生活工作16年，直至文革期间被我父亲单位造反派强行勒令辞退。徐妈离开后，母亲被迫下放，我们家人和徐妈都无法从感情上割舍对方，因为我们实际上早已是亲人了。三个女人虽年龄相近，但身份经历相去甚远，她们是2号院的主角。她们之间相处融洽，从不分主仆贵贱。晨曦初上，她们最早开启一天的忙碌；夜深人静，她们最后封炉关门，送走一天的劳累。直到现在我还常想起，黄家婆婆在干完一天家务后，拍着巴掌喊一声“停——当！”，那是用勤劳付出向众人宣告一天的终结。 进不了老家的门，只能继续往南前行。穿出这条巷子就是青果巷了。 站在雪洞巷南巷口，左侧斜对面的门里曾经住着一位男同学，市一中初三1班的，依稀记得姓陆，叫陆祥安。 位于青果巷雪洞巷口的刘国钧故居大门。 出雪洞巷左拐第一家，墙上置有“顾孝子祠”牌子。以前，我们天天路过，却不知道这竟是孝子祠。可见，当局是做了不少历史查证工作。 青果巷76号，那是座前后有四、五进的大院子。记忆中上世纪50年代那里被征用为炼铁车间，为了方便生产运输，把厅堂前硕大的门槛都锯掉，厚实的木板壁、雕花的长窗统统拆除，留下一个空屋架供居委会办城市人民公社。后来又有人在那里先后办了五金厂、铁丝社、灯具厂……好一通折腾，把一座精致的古建筑拆了个底朝天。76号东面的夹弄口的“恽鸿仪宅”石碑。恽是清代状元，宅院建筑都是古时状元宅邸的建筑标准。青果巷76号应该是宅院正门，我家住的雪洞巷2号院位于正堂的西面，据说是专门用于接待女宾的“女花厅”。2号院东边有内廊与76号后面两进房子相通。因房产几易其主，被后人封堵了通道。 状元府的夹弄比一般大户人家的要更宽阔。原来是供下人用的工作通道，后来成为住户们出入的要道。 76号东邻，位于青果巷天井巷口，带有高高的门脸的大院，是蕖影外婆家蒋家的祖产。蕖影的几位舅舅一直住在这里。记得里面曾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在公有制社会，不可能让单家独户享用这么大的空间，被征用是不能避免的。先是在此办了“东风小学”，后来小学停办，房舍又被区文教局用作小学教工宿舍。不明白此类房屋产权是如何确认的？真正的房主蒋家后人能得几何？ 从青果巷望入天井巷，变化不大。当年儿子在机关幼儿园，小小人儿每天放学独自从古村穿过天井巷，再走青果巷转入雪洞巷回家。我们只是嘱咐他巷口注意来往自行车，从来不用担心其它社会不安全因素。 雪洞巷寻踪到此止步，顺原路返回。回身看，青果巷的复古原石路面已经铺就。也许这就是我们从未谋面的仿古石板路。 几百年来矗立于恽氏宅前的石柱。它可是见证了近代史上这方土地的巨变啊！向西百米处，这样的石柱还有一个。即使在破四旧的浪潮中，红卫兵们能把天宁寺巨大的菩萨全都拉倒砸毁，却没能撼动这两方石柱。它们是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青果巷历史价值的佐证。 和雪洞巷隔巷（青果巷）相对的无名小巷。巷子直通古运河。和青果巷隔河平行的是东下塘，初中同学李家娃、王慧君、刘华芳都住在东下塘，王慧君家的大门刚好对着这条小巷，只要穿过小巷就能和小慧隔河呼应。小巷左侧边住着一位前清遗老，姓董，酷爱名人字画，收藏颇丰。我家老房东黄先生和他私交甚好，常去他家品茶赏画。文革初期，董老珍藏的字画被红卫兵付之一炬，大火在小巷烧了半天。老人们痛心疾首，然而有谁胆敢螳臂当车呢！民族文化的劫难啊！古建筑尚可修复，古字画何以复得？！ 雪洞巷南巷口，路名牌和“吕宅”牌子。从南巷口再进雪洞巷。 左侧电线杆下，从前是垃圾箱位置。那时的垃圾箱不过是用砖砌半堵约六十公分高的矮墙，居民们把生活垃圾散倒在里面，每天有人力垃圾车来把垃圾运走。散倒露天的垃圾箱整天苍蝇嗡嗡臭气熏天，可没有院子的居民们夏天照样围坐在旁边乘凉聊天吃晚饭。 又走回2号院围墙外。进不了门心存遗憾。抬头仰望，院里的梧桐树已高过院墙，宽大的树叶在墙头上婆娑摇曳。当年，我住这里时根本还没这树呢！2号院里是南北两进东西五间，共十间房。南北两进间有宽大的院子，分东西两部分。东院跨三间房，四周有回廊；西院跨两房。东西院之间有月洞门（圆门）和砖雕花窗相隔。回廊东侧与圆门对应位置有一正八角门，八角门两边也各有一个砖雕花窗。回廊东西两边四个花窗四个主题，体现了古建筑设计及工艺的精美。文革期间，我父亲单位的造反派来抄家，一进院子二话不说，操起榔头就把砖雕花窗砸烂了。百多年前的精美砖雕，曾经躲过战争的浩劫却躲不过恶意的破坏。老房东心痛如焚却敢怒不敢言。从那时起，房东家的儿孙们开始从房子上拆除各种装饰性的木构件。老房子从此失去了它原有的风韵。不过，比起76号大院所受的浩劫来说，2号院算是不错的幸存者了。 置于雪洞巷3号大门旁的“雪洞巷吕宅”铜牌。早在建国初期，雪洞巷吕宅就被瓜分了。3号的房主姓戴，和很多拥有产权的房东一样，都是解放初期廉价购得的房产。雪洞巷3号是一座幽静的南北两进东西三间的小院。院子东面的外院和2号院北面的后院相连，院子里种了好多花卉，也有玉米甜粟之类的作物。戴家的女儿根娣和我同岁，对院子里的一切知之甚多，我们常在一起玩。她教我用凤仙花瓣染指甲，把薄荷叶贴在舌头上尝清凉，告诉我哪种是甜粟，其植杆嚼出的汁比甘蔗还甜……根娣小小年纪就要做好多家务，有时玩得兴起过了烧饭时间，便引发她祖母一顿叫骂，让我也深感内疚。后来政府在院子里造了一栋3层楼房，封堵了通往后院的门，我们便失去了宝贵的城中田园。 4号院前挂着“雪洞巷18号古建筑吕宅”的牌子。据说吕家后裔有人在外读书工作，其中有在东北工作。1949年前后，东北地区的解放、土改、房改都比江南早，吕家后人通知老家赶紧廉价变卖不动产。于是，手中略有积蓄的市民就有机会购得价廉物美的房产，成为分割古建筑产权的幸运者。路牌下沿巷的门里住着姓周的一家，老两口靠老先生微薄的退休金生活，还要养一个傻女儿。为维持生计，老太太给人加工绢花，用浆糊把一沓沓花瓣粘成一朵朵美丽的绢花。耗时费力的简单劳动谈不上任何艺术性，但是看着朵朵花儿从老太太手中绽放也让人心醉。周家傻女儿祥娣，能做简单的家务，可干不了粘绢花这种细活儿。每天没事就靠在自家门框上热情地和来往行人打招呼。祥娣的招呼千篇一律，行人们大多不予理会。因为我家里也有傻姐，所以对祥娣的招呼不忍无视，但是回复也一成不变:“大妹妹，哪里去啊？”“出去。”“呵呵呵……”……“大妹妹，哪里去啊？”“回家。”“呵呵呵……”祥娣不会在意你是否在敷衍，在乎的是你的回应，只要你搭理了，她就高兴地呵呵笑。祥娣，如今你还安好么？ 4号院入口。原来有大门，后来一是住户太多太杂，门户管理不方便；二是大门年久失修，终于让4号院成为开放式大院。我的老同学甄仲民就住在4号院。我们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都同学，初中毕业后再也没见过。不过常听苏和讲起他，说他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此刻，走过他老家门前不由得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要是现在见到只怕也形同陌路了。4号院还有一位人物是雪洞巷的知名人士——洪彩娣。洪彩娣，国棉一厂纺织女工，丈夫常年在外地工作，她除了辛苦的三班倒工作外还有六个孩子的拖累。退休了，她出任居委会主任，巷子里便三天两头响起她那在纺织厂练就的大嗓门，“发粮票啦——”“查卫生啦——”“小组长开会啊——”……风风火火，不辞辛苦，不知疲倦，典型的中国劳动妇女代表，共产党政权的最底层最忠实的执政者。 <h3>4号院东边的夹弄。</h3> 4号院西边，公厕后面的楼房处原来是一片空地，曾经是常州二十二中学（现田家炳初级中学）的外操场，因为二十二中校址也曾是常州师范原址，所以雪洞巷的老住户都把这操场称为“师范大院”。操场南门就开在这公厕旁，北门在古村。操场中间孤零零地一座中西合璧的平房，历来都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住着。我的闺蜜彭苏和家曾住过，她爸是常州第二人民医院的党委书记。母校常州市一中的书记李茂章也曾在此住过。不知是哪位领导看上了这块宝地，还是二十二中不再需要操场？操场上建起几幢楼房，楼房里居住的依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走过“师范大院”旧址，又回到8号院（筠星堂）门前。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想去蕖影家看看。和装修师傅说明情况后获准进入正在施工中的院子。发现眼前的景象竟然和几十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蕖影，你若能读到此文见到这些照片，一定也会浮想联翩吧！ <h3>院子东南角</h3> <h3>院子西南角</h3> 位于院子东北角的蕖影家。 <h3>蕖影家房间前的小天井。</h3> 从南向北拍，蕖影家的曾住房正在铺设地板。 <h3>从北向南拍的蕖影家曾住房。</h3> 8号院对面往北通往古村的巷子。从前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碎石子路，小路两旁是简陋的矮房子。现在路平了直了，房子改建了。以后呢？这次修缮古建筑以后，这些又会有哪些改变呢？拭目以待吧。 又从刚才进来的巷口出去。想当年出了巷口右转进入西庙沟，一路往北穿过双桂坊进入打索巷，就到尤智敏家。每天上学，敏敏都从这路线先到蕖影家再到我家，三人邀齐后一同去上学。这条路把我们三人串在一起，一辈子。如今，我们天各一方，相信这共同的回忆依然会引起我们心底的共鸣。 政府花巨资重修青果巷，雪洞巷内古建筑是重点修缮项目。这是政府为保护和传承常州地方文化遗产的一大实事。承担修缮工程的是常州天一仿古园林装潢公司和无锡园林装潢公司。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相信青果巷雪洞巷会恢复原有的风采。再见，雪洞巷！再见，青果巷！当你修缮完工之时，我一定再来故地重游！（注:本文中采用的门牌号均为文革前的老门牌号。后因破墙开门多了，门牌号几经变迁，说不清原住址的门牌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