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情》(上篇)作者:杨延斌

一株木棉

<h3></h3><h3></h3><h3>师 情 发表于1990年5期《北大荒》文学 杨延斌</h3><h3> 对面走来一个老头儿,高高的个头,满头银发梳理得齐齐整整,脸上露着和善的微笑,两片镜片后闪着充满睿智的目光。我迎上去,想握住那只连纹络都熟悉的大手。奇怪的是,他竟从我面前闪身而过,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很尴尬,急得冲他大声嚷着:“老师,我是您的学生,您为何不理我?”任凭我怎么喊叫,他就是不回头。我委屈极了,撒开两腿向前撵去。“哎哟!”我感觉浑身一阵疼:睁开两眼,见眼前一团漆黑。打开灯,揉揉惺忪的眼睛,方知是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滚到了地下。一场梦,一场令我心碎的梦。</h3><h3> 1980年后,为了梦想将自己写的文章变成铅字,我正没黑没白地折磨自己,硬啃读《红楼梦》和《西游记》,生吞些许唐诗宋词,然后就胡边乱写。写后便塞进信封,给他八分钱,让它坐着火车去旅游。游来游去,都褶褶巴巴地游回到抽屉里。</h3><h3> 一个偶然的机会,听朋友告诉我:“咱厂有位老学究,你若得到他的指点,准能装进一肚子学问。这个老头儿有点怪,不太好接近,你要有心,我给你介绍介绍。”</h3><h3><br></h3><h3>我高兴极了。在一个傍晚,我小心翼翼地扣响了那个普普通通的家门。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头能顶到门框,高鼻梁、长瓜脸、面善心慈的白发老者。“您是刘老师吗?”我一看这个老人的气魄, 真像个学识渊深的样子,心里顿生敬畏之情。</h3><h3><br></h3><h3>站在他面前,我两手搓着衣角,有点不知所措。“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想请您收我为学生!”我向他投去渴求的目光。“不敢不敢,进来坐吧!”我走进屋,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床,两个深紫色的书箱,一张涂着清油的本色方桌和几个与方桌同色的方凳。墙上挂着一幅松鹤图,还有一张主人的素描肖像,逼真传神,那是他自己画的。这是个清苦的学者之家。</h3><h3><br></h3><h3>“你怎么知道的我?”老师边问,边给我倒水。“刘老师,不满您说,一位朋友说要给我介绍一位老学究。我想,求师何必绕圈子呢。”“你说我是什么——老学究?你知道学究二字的意思吗?是专指迂腐的读书人哟!”噢,怪不得老师听到“学究”二字那么反感,甚至面露愠情呢。刘老师见我很尴尬,转愠为笑说:“不知者不为过,我不责怪你。以后,写文章或说话时,遣词造句一定要贴切,否则就会适得其反。”从此,一个满腹经纶的师长形象,牢牢&nbsp;地在我心里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h3><h3> 他叫刘作舟,取学海无涯苦作舟之意。他教了一辈子书。教过的学生中,当了科长、处长、局长的、能编成一个连。而他呢,除了岁月的皱纹悄悄爬满面额外,仅收获了一头如银的白发。不信你就数数看,他头上的白发有多少根,一生的艰辛就有多少份。噢,你说他头上的银发数不清,那么,他一生的辛苦也数不清。</h3><h3> 我是个烧锅炉的,平时倒班,时间比较宽裕。自从和刘老师相识,我就常常踏入他的家门。进而,他成了我的良师益友。我们之间产生莫逆的友情。他成了我家的常客,我成了他桌上执著论诗的伙伴。</h3><h3> 刘作舟老师,是黑龙江省浩良河化肥厂职工学校的语文教师。他是日伪的国高毕业生,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古今中外无所不知,能讲一口流利的东京语,还深晓针灸和中医学问,渐渐地,我开始不愿离开他了,因为他每分每秒都能给我知识。他每天晚六点半,准时走入我的小矮屋,坐在我那张破桌子前,给我讲语法,讲修辞、讲古文、讲现代和当代的名人名篇,而我呢,就像个面黄肌瘦的人突然得到营养,知识一天天地填补着脑子里的空白。</h3><h3> 我的老师脾气倔。在他讲话时,不管出了天大的事,只要他没允许,我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一次,一个朋友来家,我不得不和朋友交谈几句。朋友走后,老师拍桌而起,真有点怒发冲冠的样子:“我问你,当初我咋给你定的规矩?嗯?来客人,由小陈应酬一下就行了吗!四十多年来,我是第一次主动到学生家来讲课呀,为的是什么?就是不想让学问跟我一起进棺材!为的就是让你出息个人才,你懂吗?”老师忿忿地指着我的鼻子尖,两眼被心火烧的通红。他抓起桌子上的书就要走。我死死抱住他的腰说:“老师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不注意听您讲!”我双腿一软,情不自禁 地跪在地下。妻子也拽着老师的胳膊说:“刘老师,您别生气,快坐下歇歇!我给您做盘您最爱吃的炝芹菜,还有糖醋鸡蛋。对了,还有您最爱喝的玉米酒呢。''老师的气消了许多。他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不是老师过份刻薄,你要学出个样子来,就得舍弃常人享受的乐趣。”他说着,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擦掉我眼角的泪珠。我把老师扶坐在床上,让他轻轻靠在行李上说:“老师,请您放心,我决不辜负您的希望!”妻子把菜端到桌上。老师坐起来,往桌上看了一眼,又不太高兴地说:“怎么多了两盘菜?我不是说过吗?不许超过两盘菜。咱们是平民百姓,用不着摆谱儿。以后再不许这样!”</h3><h3><br></h3><h3>妻子忙说:“好,以后一定按您说的办!”她见老师吃饱了,端上来茶水说:“刘老师,喝点热茶吧。这是延斌从芜湖带回来的,挺香。天还早,喝会儿茶再让他送您回去。”“回去?今天的课没上完,接着讲!”</h3><h3><br></h3><h3>老师呷了口茶,放下茶杯,站起身,拿着书端坐在椅子上。我看了看表,已是晚八点多。按平时六点半讲到九点的课程量,今天起码要讲到十点多。我心里既感激又难受,想劝服老师回去休息:“老师,今天就不要讲了,太晚了,明天再讲吧?”“嗯?明天有明天的课,今天的事,必须在今天做完!”老师的口气硬到不容我再说什么。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老师的对面。竖起两耳,睁大两眼,专心致志地听讲。那是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初秋之夜。我送走了老师之后,躺在床上,心里暗暗发誓:非要学出个样子来报答老师不可!</h3><h3> 我的老师最能宽容人,1984年初春,正当他走到十字路口时,一个愣头青骑着自行车把他撞倒了。那个家伙也没把老师扶起来,一溜烟似地跑没 影了。老师艰难地爬起来,一阵阵巨痛直往心里钻 。他的手腕子被摔坏了。当大伙儿责骂那个不道德的家伙时,老师还劝阻说::“他也是无意的......”</h3><h3> 刘老师患高血压病。1985年春天,他住进厂职工医院。一天下夜班后,我特意去佳木斯,买了个八斤重的西瓜。送到医院时,已是晚八点。我轻轻推开门,默默地坐在他的床前。“你还拿来个大西瓜?哪儿买的?”老师看见我很很高兴。我说:“是专程到佳木斯买的。”“真的吗?”老师认真地看着我问。我轻轻地点点头。“好!难得你对我老头儿一片诚心呀!来,现在就打开。我当着你的面吃。”我切开西瓜,拿了一片递到老师的手里。它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细品着西瓜的滋味。</h3><h3> 老师约我晚上九点来医院。显然,他是有话要和我说。老师坐起来,轻轻地靠在墙上说:“你和老师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还不了解我的过去和今后的打算。这一切,我必须和你谈谈。你是我教的时间最短而又最受我器重的学生。我要退休了,你知道我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你又知道我退休后想要干什么?”我无法回答,只有摇头。老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我们师生之间开始了深夜长叙。</h3><h3> 又是一个令我终身难忘的长夜。老师向我讲述了他一生走过的坎坷路。讲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冤案时,止不住的老泪从眼角滚动到脸颊。那是发生在“文革”前的一件事。当时,刘老师是依兰县一所中学的校长 。</h3><h3><br></h3><h3>因工作关系,和一位县领导相处得不错。为此,那位县太爷把 公子领到他面前说: “刘校长,孩子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象管教自己的孩子那样管束他。”刘老师曾为受到这位领导的信任而激动过一番,并真心实意地对他的公子施以严加管束。也正因为管束太严而得罪了这个领导,他握紧权力的利剑,决心伺机教训一下这个刘校长。一件刘作舟贪污公款案奇迹般发生了。而所谓贪污案,是因刘老师把八十元公款借给一位老师,那位老师没留欠条。为此,刘老师莫名其妙地身背奇冤,戴着一付亮闪闪的“银镯”走入牢门… (未完待续)</h3><h3></h3><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