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8月之前,我们一家住在农村老家。再早之前,前院住着二爷家两个叔叔,后院是我们和大伯家的哥哥两家,东厢房住着爷爷。那个时候前后院10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很是热闹。前院二叔一家1980年搬走,第二年,和我们住对面屋的哥哥一家也搬走了。如今前院住着二爷那一支大叔家的哥哥,后院只留下我们的老屋了。其他的长辈、哥哥、姐姐们都已经搬走,在新的地方盖起了房子,或是远嫁。时间过去就回不来了,有些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2016年8月,在隔壁的叔叔家看老房。因为没有人居住,已经荒凉、破败了。 2016年8月,在前院哥哥家看空置的院子。爷爷的东厢房已经没了,哥哥在院子中种上了玉米。墙面破损处,他帮着用心修补好了。 <p class="ql-block"> 自我记事起,爸爸在外地教书,每年只有寒暑假各回来一次。院子里的成年男性,除了前院二爷家的两个叔叔就是和我们住对面屋的哥哥。哥哥一家有大大妈、嫂子和两个侄女。那时还没有压水井,需要到院外的井中提水,再用扁担挑回来。每天早上,都是哥哥挑几桶水,把他家和我们家的水缸同时满上,从没间断。大妈和妈妈妯娌两个都没什么文化,偶尔有些小矛盾,但也仅限于她们两个在叨叨咕咕,别人都不插嘴。两个女人的小摩擦中,哥哥从来没有插过半句话,该干嘛干嘛,依然每天接着帮着挑水、干点需要他出力气的活。</p><p class="ql-block"> 断断续续地听到妈妈说起对面屋大大伯的事情,只知道他早年参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部队里是炮兵,在前方为大炮指引目标。在朝鲜战场染病,回国后在东北去世。直到我们搬离老家,也没听见家里的任何人,包括爷爷、大妈、爸爸提起过他的一些经历,也没见有人去东北祭奠。提示我们的,就是爷爷和大妈有烈属待遇。似乎家里还有过一块刻着“烈属光荣”的匾,挂在大门上方。在村里上小学时,有过活动,给军、烈属家打扫卫生,我还和别人争辩过,要回家给大大妈打扫,不去别人家。</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很清楚,1981年的一天晚上,哥哥搬走不久后,妈妈和爸爸请来了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吃了顿饭,请他们做中间人,立好字据,证明两家完成了房产的交接。因为村子不大,即使哥哥已经搬走,我仍然能够见到大大妈、哥哥、嫂子和两个侄女。哥哥家里的两个侄女一个比我小一岁,一个比我大一岁。和大多数的70后农村女孩一样,上了一段学,然后离开学校回到村里,结婚、生子。</p><p class="ql-block"> 爷爷于1986年7月的一天突然去世,当天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我跑着去找哥哥,他刚刚出门,急忙和我回家处理爷爷的后事。爷爷走后,爸爸没了牵挂,转年我们一家就随他去了他工作的学校居住。以后,和老家的联系越来越少。</p><p class="ql-block"> 2000年10月,爸爸带着我儿子从县城来市里,告诉我们说大大妈和哥哥两个人前后一个月之间都去世了,我感到很惊讶。后来,妈妈告诉我,哥哥患病期间住院,爸爸伺候了他一个月。也就是从那时起,爸爸的身体里埋下了一颗地雷:哥哥因肝癌去世,2001年6月,爸爸身体检查出肝硬化晚期,再后来发展到肝癌,叔侄二人的肝病存在着联系。2003年4月,父亲在北京去世,当时只有妈妈一个人在他身边,大口吐血之时,告诉她说一个木箱里放着一张一千元的存单,没有给我们姐仨留下一句话。那个木箱,连同爸爸的一些证件、书籍、笔记被我带来,放在楼下的储藏室里,时时都能看到。</p><p class="ql-block"> 爸爸和他这个侄子相差12岁,为了给小时候的哥哥做烟花,爸爸被火药熏过眼睛。在我能看到的信件里,青年时代的哥哥向他的老叔汇报家里和自己的情况,希望得到叔叔的帮助,学些技术。我在村里上小学二年级左右的时候,哥哥从海南岛学育种回来,村里安排他在小学里做实验,能看到他忙忙碌碌。后来,还见过他在家里试着培植木耳。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很新奇的事,也说明哥哥一直在努力地生活、努力改善家里的条件。</p> <p class="ql-block"> 2000年大大妈和哥哥母子二人相继去世,一个82 岁,一个55岁。向回推48年的1952年,大大伯去世,那时大大妈34岁,哥哥7岁。再向回推,1947年,26岁的大大伯参军,离开妻儿。那时大大妈29岁,哥哥2岁。据说大大伯参军以后,部队曾经路过家乡,大大妈带着哥哥见到了他。哥哥自小就没了父亲,对自己年长12岁的老叔亲近也是自然的。大大妈守寡一生,哥哥从来没有得到父亲的照顾。</p><p class="ql-block"> 我见到过爸爸连续多日一声不吭、脸色铁青、闷闷不乐的样子,是因为哥哥在我们搬离老家后,糊涂之中砍掉了爷爷留下的满院子的大树,拆掉了一半的院墙,没有和爸爸商量一声。这让爸爸伤透了心,那时的妈妈就和着魔了一样,纠结于这个侄子能够如此糊涂,把好好的老院子弄成一片狼藉。过了多年后,两个老人才放下这件事。</p><p class="ql-block"> 大大伯比爸爸大12岁,1947年他参军离家的时候,爸爸14岁。那么小的年龄,爸爸对他这个大哥的印象不会很深,我没有听他提起过。我试图从家里找到一张大大伯的照片,至今没有发现。只是二大伯家的二姐记得在家中的相册中见过一张照片,她问二大妈才知道那是大大伯。如今,那相册早已随着二大伯的众多遗物一起不知去向。</p><p class="ql-block"> 几年前,我在县城亲哥家的下房中看到了一个相框,那是放主席像的,小时候就放在我们的柜子上,天天能够看到,如今已经有些破旧。我打开后发现了一张证书,这样才知道了大大伯参军的日期。放了几十年的东西,谁都没有摸过、碰过,说明它和我有缘。哥哥见我喜欢,就让我带了回来,就是前边的那张《革命军人证明书》。</p> 得知大大伯的名字,是在老家的一套字典上。小时候,我到处翻,在家里的房梁上发现了一套旧书:《篆增中华字典》,也就是民国期间改版的《康熙字典》,外包装上的书名旁写着人名,和爸爸的名字相似。问了妈妈,才知道那是大大伯。如今,印有书名的纸条破损、缺失了,只有我知道那上边有过这样的人名,他曾经使用过这本书。
那字典我一直保存着,小时候因为不小心,把一本的封面弄破了,自己用透明胶条小心粘好,这痕迹还留着。通过它,知道还有三个“雷”字、四个“雷”字摞起来组成的超级多笔画的汉字。 小时候,可能我还是上着小学,我在家中一个皮箱中翻出过一本书,里边夹着封信,里边记载着大大伯安葬在东北某个烈士陵园,我一直记着。前几年,家里有些变故,我急切地想寻找到大大伯的归宿。于是,2015年10月我专程回了一次老家。
没有了哥哥的照顾,老房子状况不好,但暂时还挺的住。窗户破了,雨水进了屋里,爸爸几十年间攒下的书和备课笔记放在箱子、柜子里,没有受损。散放在窗台、炕上的一些杂物粘了雨水,有些照片已经板结成一块硬物,无法分开无。即使小心分开,所有影像也全部消失,极其可惜。放置那本书的皮箱还在,已经破损不堪,里边的东西少了很多。我祈祷老天保佑,让我找到那本宝贵的书。
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重新装了箱,带回了家。看着熟悉的箱子,也仿佛看到了爸爸、妈妈、哥哥、爷爷,也看到了少年时代的自己。那书、本、照片几乎是爸爸留给我的全部,对别人没有用处,对我来说比多少钱都更宝贵。 挤出时间,我清理了带回来的所有东西。读着那些五六十年前二大伯、爷爷给爸爸写的信,眼泪止不住地流。把它们全都扫描进了电脑,逐字、逐句辩识,整理成文件。找打印店把二大伯来信的扫描件、我翻译的内容打印装订好,交给了二姐。二大伯的所有文字材料已经全部遗失,我找到的这些信件弥补了缺憾。
在翻看一个塑料袋装的材料时,我发现了一件熟悉的证明。在我很小很小、刚刚识字的时候,我在爷爷屋里看见过,上边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司令员 linbiao”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庆幸爸爸、哥哥能把它保存下来。
查找资料得知,1948 年辽沈战役结束后,东北野战军入关参加平津战役。1949年初改称第四野战军,随后部队向中南地区进军。1950改称“第四野战军兼中南军区”。1955年4月,中南军区改称广州军区,第四野战军番号撤销,部队归广州军区指挥。
两份《革命军人证明书》中,大大伯的名字用字有所不同,可能有一份是更正、补发的。 当我翻过多本书而没有收获时,几乎已经不抱希望。想着或许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那封信、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大大伯魂归何处了,心情沉重。再拿起一本书翻看时,中间夹着的一张纸落入眼里,我知道,我要找的东西找到了!短短几分钟之间,大喜大悲!
那是二大伯给爸爸的书,让他学习用的。在爸爸收到的信里,很少有唠家常的,都是哥哥对弟弟加强学习、努力工作的希望和鼓励。 那封信静静地放在我的面前,时隔三十余年,终于让我再次见到了它。
1956年6月14日的信里,开通县人民委员会民政科的工作人员告诉二大伯,大大伯安葬于开通县城东两公里烈士陵园。
还是那句话,我们有缘。而且,命里我就担着找到它、按照它的指引去东北寻找先人的责任。 另外,还找到了1952年时的部队医院通知卢龙县政府的信件,询问后事如何安排。 关于大大伯的材料,还有这样一张邮局的寄件回执。1952年4月18日,家里通过迁安的邮局向他住的医院寄过手章。 爷爷的一个本子中夹着一些材料,有衡阳火车站在1952年12月开出的证明材料,向衡阳铁路中心医院、衡阳市人民政府民政科证明他在车上犯了胃病,不能继续向广州的探亲之行,寻求两家单位的帮助,另外还有在广州市内乘车的车票。这些都说明爷爷在大大伯去世后,到部队在广州的驻地去过,找过大大伯的部队和战友。
爷爷在本子上记着三个人名: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行署公安大队,白英忱;广东省朝阳县东溪乡草芳村五区二公所,曹贺;380部队44支队7大队3中队,曹平。 能断定是广州,我是在车票上看到了“三元里”这个熟悉的地名。 万能的百度告诉我,开通县已经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改称通榆县,从归属黑龙江省调到了吉林省,现在是白城市的辖县。百度通榆吧里热心的当地大哥帮我去烈士陵园做了调查,确认有大大伯的名字,并拍了照片传给我。2015年11月20日下班后,我启程去通榆。通榆离秦皇岛800公里,火车运行13个小时,很慢很慢,经过一夜后在11月21日早上到达。
只在十多年前去过沈阳,更远的东北方向没有去过。火车所过之地一片平原,和家乡这里完全不同。通榆城里很大,看的出不太繁华,人并不多,基本上没什么口音,都是和蔼可亲的样子。火车站离烈士陵园很远,打车顺利找到。旁边就是体育场,周边也有居民区,早已不是1950年代“开通县城东两公里”的旧貌了。地面上有下过雪的痕迹,而秦皇岛还没有下过雪,也没有这里冷。
大伯在这里沉睡了六十三年,他的儿子、我的大哥最终也没有能见过他,我代替大哥给他烧柱香、敬杯酒。如今,爷爷、奶奶、大大伯、二大伯、爸爸、大大妈、二大妈、妈妈,还有三个家庭的三个哥哥都已经故去,他们团圆了。我拿出这些亲属的照片,一个个地告诉他是谁。
千万要记住啊,那些都是你的亲人!你走后,家里的每个人都经历了不一样的人生。现在,你的下一辈中,有你的两个女儿、三个侄女,还有我、你唯一的侄子。
烈士陵园保护得很好,有专人维护,每年政府都会拨专款修缮,正准备维修围墙。向工作人员询问,有没有大大伯的资料,告诉我说什么都没有,我把带来的“革命军人证明书”的照片留了下来,他们会放在橱窗里展示,补上个空白。
借来清扫工具,把周围的残雪打扫干净,把墓碑擦了又擦。告诉他,回家后我会把来过这里的事告诉他的直系亲属,如果她们有意,我带她们来。 大大伯家的两个姐姐年岁已高,自从我们家从村里搬出来后,再未见过,已经有三十多年。哥哥去世后,嫂子改嫁,仍在本村,家里有事她都会露面。小侄女嫁本村,老公是我小学同学,生活的很好。
多年以前,在哥哥的操持之下,大侄女招了上门女婿,外孙已经长大成人。在老家的事都是比我大几岁的姑爷在帮忙处理,并没有把他当成外姓人。恍惚间,我觉得他就是哥哥的儿子,哥哥有自己的孙子延续着血脉。
今年初,外孙结婚了,我回去参加婚礼时告诉了侄女她爷爷的情况,留下了在东北拍的照片。她给我找到了大大伯的另一张证书。1952年4月29日,那是他离去的日子。
几份证明和爷爷的记录中留下了这样的文字:第四野战军特种兵炮5师42团1营2连,40军炮兵团2营,4?军铁道兵团4师,这是大大伯的从军经历。 前些天,家里人告诉我,侄女当上了奶奶,我的辈分又长了,当上了太姥爷!在老家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想着我这么大的辈分,而且我还有个健康的二叔在老家,也不知道那个小孩该怎么称呼他了。
写完一篇,心里就少一分挂念,我完成了给自己留的任务,也给更小的后代留下了家族记忆,不管他们是否感兴趣。逝者已去,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等着后辈去做。看到一个个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替他们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