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黑河漫记：半江烟火半江史

峰哥

久闻黑河早市盛名，那浸润着东北独有的热辣烟火气，早就让人心生向往。遂赶个大早，决意亲赴这场市井盛宴。刚出酒店大堂，恰遇一对俄罗斯老夫妻，我下意识颔首致意，身旁妻子却轻拉我衣袖：“别理他们，当年侵占了我们多少土地。”

秋晨的黑河，寒霜还凝在窗棂上凝成细碎的冰晶，文化街早市已在晨雾中苏醒。数百米长的街道上，摊位顺着晨光次第铺展，中俄双语招牌在薄雾中隐约可见。早点的热气、果蔬的清芬、山货的醇厚、古玩的雅致交织弥漫，更有满摊的东北特色鲜鱼，银鳞闪烁，不少品类竟叫不上名。

最是早餐摊人声鼎沸，“大碴粥”摊前更是排起长队——大铁锅架在炭火上，金黄玉米粒在锅中咕嘟翻滚，蒸腾的热气裹着纯粹的甜香漫溢开来。摊主掀开厚重木盖的刹那，白汽“腾”地喷涌而出，在晨光里凝成细小水珠，落在肩头微凉。

唤来几碗趁热品尝，玉米粒带着炭火余温，入口细腻柔滑，在舌尖轻轻化开，却又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颗粒感，不粘腻、不粗糙，恰如云朵拂过味蕾。热乎劲儿裹着清甜在齿间漫开，糊体带着绵软韧性，咽下去时喉咙暖融融的，每一口都温润熨帖，从舌尖暖到胃里，悄悄驱散了秋晨的凉意。

果蔬摊前最是吸睛，沾着晨露的沙果红得透亮，冻梨裹着薄冰泛着哑光，带着泥土气息的土豆、胡萝卜堆成小山，引得俄罗斯游客频频驻足询价。鱼摊前更是鲜活，刚打捞的鲜鱼还带着冰碴，银鳞在晨光下闪着冷光，摊主麻利地刮鳞、开膛，鱼鳞混着水声溅起细碎水花，勾勒出最生动的市井图画。

餐后踱至黑龙江边，“母亲”雕塑巍然屹立在江堤之上。晨雾散尽，江岸在晴光里铺展成清透辽阔的画卷。澄澈蓝天下，江水如深蓝色绸缎顺着国境线缓缓流淌，对岸便是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这座原名“海兰泡”的城市，自1858年《瑷珲条约》签订后划归俄国并更名。红顶房屋藏在绿树间，与黑河城隔江相望，江风拂过，仿佛携着两国风情的温柔碰撞。

离开江岸，先往黑龙江大桥公园。黑河-布拉戈维申斯克黑龙江公路桥如巨龙卧波，作为中俄界江首座公路大桥，它让“跨国串门”成为日常。

再打卡黑河口岸，看着通关的人群络绎不绝，俄罗斯游客提着中国特产笑意盈盈，中国市民也带着行囊奔赴对岸，双向奔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随后驱车四十余公里前往瑷珲镇，探访瑷珲历史陈列馆。

青灰色的建筑群落坐落在城郊高地上，庄严肃穆，与秋日晴空形成鲜明对比，未及近前，厚重的历史气息已扑面而来。

步入馆内，光线骤然变得柔和沉静，序厅中央的巨大浮雕墙赫然入目，先民劳作、军民戍边、山河破碎、奋起抗争的图景栩栩如生，每一道刻痕都在诉说岁月沧桑。展厅内，泛黄的条约文本、锈迹斑斑的兵器、旧时的农具服饰，无声诉说着瑷珲古城的兴衰。《瑷珲条约》签订场景复原尤为震撼：昏暗房间里，清政府官员的无奈与侵略者的嚣张形成强烈对比，蜡像神情入木三分，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当年的屈辱与沉重。老照片里，昔日繁华的码头、鳞次栉比的商号，与后来山河破碎的惨状形成鲜明反差，让人扼腕叹息。

“抗击沙俄侵略”展区内，战斗场景油画与英雄遗物交相辉映，再现了黑龙江儿女浴血卫国的壮举。拾级而上至二楼“和平发展”展区，氛围渐渐明亮起来。这里展示着新中国成立后瑷珲的重建与发展，更有中俄睦邻友好、互利共赢的新时代画卷。如今的瑷珲，早已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是边境线上的璀璨明珠，通商口岸繁忙有序，两国人民友好往来，昔日伤痕已在岁月长河中渐渐愈合，化作和平发展的动力。

站在陈列馆广场回望，心中百感交集。瑷珲的历史，是中华民族屈辱史的缩影，亦是抗争史的见证。这场探访，不仅是视觉的洗礼，更是心灵的震撼与精神的升华。那些镌刻在长河中的伤痛与抗争，融入民族血脉的坚韧与不屈，时刻警醒着我们：勿忘历史，警钟长鸣；珍爱和平，砥砺前行。

邻近的瑷珲国家方志馆知青馆，隐于绿树秋林之间，外观朴素厚重，恰似那段知青岁月，不事张扬却藏着滚烫记忆。

步入馆内，时光仿佛倒流。老照片里，年轻面庞带着青涩与憧憬，身着的确良衬衫、军绿色外套，肩扛锄头、手握镰刀，在田埂麦浪中定格成永恒；展柜里，磨破边角的笔记本写满工整日记，褪色的粮票布票带着时代印记，锈迹斑斑的农具诉说着劳作艰辛，老式收音机与旧钢笔，皆是青春的见证。

“屯垦戍边”展区的场景复原尤为动人：简陋土坯房里，土炕、灶台、墙上的毛主席语录还原着当年生活，田间劳作的蜡像栩栩如生，弯腰插秧、挥镰割麦的身影，汗水滑落却眼神坚定。耳畔传来当年的红歌与欢声笑语，交织成鲜活的岁月回响，让人仿佛置身那个战天斗地的年代。

展厅尽头的一组数据与故事令人动容：无数城市青年告别亲人，奔赴北大荒，用青春汗水开垦荒原、建设边疆，将荒芜之地变成粮仓。岁月流转，知青精神早已融入黑土地肌理，他们的故事将永远在岁月中流传。

返回市区午餐，铁锅炖鱼在炉火上翻腾着热气，与老板闲聊间，他随口问起：“去俄罗斯逛逛了吗？”我们摇头：“刚看了瑷珲陈列馆，心里又压抑又愤怒。”老板闻言笑着劝道：“爱国不忘国耻是该当的，但别揣着仇恨过日子。你看现在我们的生活多幸福，比俄罗斯那边舒心多了，保持好心情，好日子还长着呢！”

朴素的话语透着人生哲理，让我们相视一笑，这锅炖鱼也便成了东北之行最滋味悠长的一餐。

夜幕降临，黑河国际大夜市如期开市。六百多米长的街道上灯火璀璨，小吃香气四溢。我尝了份特色“东北大包饭”，大片菜叶裹着米饭与配菜，味道虽平平，且略带凉意，但这份新奇体验，也为夜市之行添了几分趣味。

人来人往中，中俄游客穿梭其间，“哈拉少”与“便宜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烟火气里，是跨越国界的温情与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