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茶事（八）：六堡古法十二章

吴哥的泛泛而谈

引言

苍梧山风桂江水育六堡佳茗，采青至陈化十数工序循古法。制茶见匠心，藏处世哲思，一盏陈香，尽是时光与人生的回甘。

▌烘拣记

一烘收风骨，一拣净本心；收放自如，去芜存菁，方得纯粹。

苍梧山的茶寮里，经三炒三揉的六堡茶条索，已然紧圆带劲，还凝着几分未干的润气，安安静静候着烘与拣这两道收尾工序。烘干是收，收潮气、定茶形、锁茶香，断了酶的活性，散了最后的青浊气；挑拣是剔，剔杂梗、去老叶、留精条，净了茶的品相，纯了茶的本味。一烘一拣，一收一剔，一急一缓，一粗一细，是古法六堡茶从坯到茶的终局定调，也是苍梧山里人藏在烟火里的通透——先以火候收风骨，再以取舍净本心，收放有度，去芜存菁，方得茶之醇正，人之纯粹。

烘干从不是一步到位的急活，分了毛火与足火，一猛一柔，一快一慢，全是跟着茶性来的章法。毛火要的是高温薄摊快干，火旺气足，茶条索薄薄铺在烘笼里，悬于灶火之上，老茶农不时伸手轻翻几下，让每一根茶条都沾着旺火的气，借着烈意瞬间止住酶的活性，把此前炒揉堆闷酿出的醇厚滋味牢牢锁在条索里。潮气顺着热气蒸腾而上，残余的青浊气也一并散了去，茶条渐渐从润软变得挺实，条索愈发紧致，只消片刻便收了大半湿意，快得干脆，烈得利落。这毛火的快与猛，恰是遇事当断则断的果决，人生路上，总有些杂念需快刀斩乱麻，有些消耗需果断止损，不拖泥带水，方能守住已沉淀的底气，立住前行的根基。

毛火收了表湿，便换足火慢烘，调子一下子缓了下来。低温厚摊，火温温吞吞的，茶条索厚厚铺着，不催不赶，任温火慢慢往茶骨子里烘。这一程求的是匀，是透，不求快，只求把茶条从里到外烘得干爽透彻，让紧实的条索彻底定形，再也不散，让藏在条索里的香气，在慢烘里一点点凝炼、一点点醇厚，丝丝缕缕都沁入茶骨里。毛火求快，是为锁味定形，不耽于湿潮；足火求慢，是为凝香出味，不躁于火候。一快一慢，一张一弛，像极了苍梧山里的日子，春耕夏耘时拼尽全力，秋收冬藏时静心沉淀，该奋进时不偷懒，该慢熬时不急躁，快慢相宜，方得长远。老茶农守着烘笼，眼盯着茶色，手感着茶温，火候多一分则焦了香，少一分则留了潮，这份拿捏，是一辈子与茶相守磨出来的准头，无关技巧，全凭心细。

等烘得干爽的茶条索摊凉透了，便轮到挑拣。竹席在茶寮里铺开，满满当当晾着干茶条，老茶农搬个小凳坐定，一双眼亮得很，指尖带着厚茧，捻起、细看、轻剔、放下，动作麻利又从容。茶梗、碎叶、沾着的尘土，一一挑出来丢在一旁；那些老硬发柴的叶片，也尽数剔去，只留得匀匀整整、紧结油亮的好茶条，色泽一致，净洁无杂。挑拣最忌心浮气躁，心一慌便漏了杂，眼一拙便留了瑕，唯有沉下心来，耐住性子，细细分辨，慢慢拣选，方能去芜存菁，守住这茶的净度与品相。这剔杂留纯的功夫，多像人这一生的自省与取舍，走着走着，难免沾些杂念、带些累赘，唯有时常停下来，清一清心里的浮躁，剔一剔身上的负累，舍去多余的纷扰，放下无谓的执念，方能守住本心的纯粹，活得干净通透。

烘干是收，收住了一路淬炼的沉淀，让茶有骨、有香、有底气；挑拣是舍，舍去了所有多余的芜杂，让茶干净、纯粹、有品相。一收一舍，本就是相辅相成的道理，少了烘干的火候收束，纵是好茶坯，也难定形锁香，终是散散垮垮不成器；缺了挑拣的去芜存菁，纵是香满溢，也杂芜丛生，难登大雅之堂。做人亦是这般，既要懂收，把过往的历练、沉淀的品性，都收作自己的风骨与底气，不卑不亢；也要懂舍，把心头的浮躁、身外的牵绊，都化作轻装前行的坦荡，不拖不赘。收得稳，舍得明，方能立得正，行得远。

老茶农把挑拣好的茶条，一把把拢进竹篓，指尖捻起一撮，看条索匀整，嗅茶香醇厚，触之干爽紧实，眉眼间全是踏实的笑意。从晨雾里采青，到灶火边炒揉，从竹箩里堆闷，再到烘笼前收燥、竹席上拣纯，一杯古法六堡茶，经了数十道工序的打磨，终是成了模样。这烘与拣，看似是收尾的细活，实则是品性的定盘星，烘干定了茶的骨，挑拣净了茶的心，骨正心净，方为上品好茶。

苍梧山的风穿寮而过，拂过装满干茶的竹篓，醇厚的茶香混着山风的清润，漫过茶寮，漫过坡上的茶园，飘得远，也香得久。待得入盏冲泡，沸水一注，干茶条索在杯中缓缓舒展，条条匀整，不缠不结，汤色浓亮如琥珀，入口醇厚绵长，无一丝杂味，无半分青浊，只余纯粹的茶香在舌尖萦绕。茶寮里的烘笼，一辈辈传下来，挑茶的竹席，一年年铺起来，那毛火的烈、足火的柔，那指尖的捻、慧眼的剔，烘出的是六堡茶穿越时光的净雅风骨，拣出的是苍梧人一辈子奉行的人生真意：人生如茶，要经毛火快烘的果决，也要经足火慢烘的沉淀，更要经剔杂留纯的取舍。收风骨以立本，净本心以修身，不疾不徐，取舍自如，方能在岁月里愈陈愈香，活得醇厚、干净、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