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故乡的老枣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文/砚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图片来自网络</b></p><p class="ql-block">昨夜,又梦见了枣树。</p><p class="ql-block">站在华北平原深秋的旷野里,一棵,又一棵,散落在记忆的角落——打谷场,老井台旁,废弃的牲口棚土墙根,甚至祖坟地的界碑旁,连成一片苍苍的、低垂的绿云,红枣悬垂,像无数静默的小灯,在灰瓦土墙的缝隙间亮着。那些光不是耀眼的,是温吞吞的,像冬日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炭火,隔着梦的薄纱,暖暖地照着。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人便醒了。</p><p class="ql-block">窗外是二零二五年深秋的石家庄之夜,暖气管道在墙内发出潺潺水声——城市集体供暖开始了。偶有夜航机的嗡鸣,从梦的方向掠过,像候鸟振翅。我睁着眼,在黑暗里躺着,舌底却泛起一丝清冽的甜——那是我故乡,冀中平原腹地那个叫南小王的村子,井水浇灌出的枣子的味道。</p><p class="ql-block">这甜穿越四十年光阴,准确无误地抵达石家庄的深夜。</p> <p class="ql-block">我的南小王,匍匐在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间。这里没有山,地平线在目力所及的尽头,被杨树林的梢头微微起伏地勾勒着。土地是黄的,那种历经无数朝代耕作、无数脚步踩踏、无数雨水浸泡又晒干的、深厚的黄。在这里,每一寸能长庄稼的地都是金贵的,枣树却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在“边角料”上:院墙根,垄沟边,坟圈子外围,碾盘旁的闲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奶奶相中了老屋西山墙下的那片瓦砾堆。“不占好地,”他蹲下身,用手扒拉着碎砖烂瓦,“就这儿,栽两棵,看着它长。”</p><p class="ql-block">栽树,在庄户人眼里是顶自然的事,自然得像春天要播种、秋天要收割。父亲从十里外的姨姥姥家移来两株筷子粗的苗——用草绳仔细缠了根,裹着原土的泥团。他清掉碎瓦,用镐头撬松屋基土——那土硬得发白,混着石灰渣。栽下,培上从猪圈旁起出来的、沤得黑亮的肥土,最后浇一担井水。那水清冽冽的,从二十丈深的井里提上来,还带着地底的凉气。水渗下去,发出“滋滋”的微响,仿佛也渗下了庄户人对日子那一点“甜头”的念想。</p><p class="ql-block">枣树,便在鸡鸣驴叫、蝉嘶犬吠中,悄然站直了身子。</p> <p class="ql-block">枣树的生长,是与整个庄子的节律拧在一处的,春天,平原上的风还硬着,杨树才刚鼓芽,枣树却一动不动,黑褐色的枝干像铁画,在灰蓝的天幕上写着极简的笔画。直到谷雨前后,它才不慌不忙地冒出米粒大的嫩芽,那种黄绿,淡得像谁用水彩轻轻染了一笔。这时节,奶奶总会说:“枣树醒得晚,心里有数。”</p><p class="ql-block">夏日是枣树最慈悲的季节,华北平原的夏天,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枣树却撑开一伞浓荫,正好罩住院子里那盘石磨。午后,蝉在树上拼命嘶叫,奶奶就坐在磨盘旁的蒲团上纳鞋底。针在发间抿一抿,穿过千层布,“嗤啦——嗤啦——”,那声音单调而催眠。我们这些孩子,赤着脚在树荫下玩泥巴,捏小锅小灶。偶尔仰头,看见阳光从枣叶的缝隙漏下来,碎金子似的晃眼。叶子是卵形的,边缘有细小的锯齿,密密匝匝,筛下满地的光斑,风一过,那些光斑就活了,跳着粼粼的舞。</p><p class="ql-block">我们这群孩子,是庄里枣树的“活地图”:三爷爷家院角那棵,枣子长圆形,最甜;房后那棵百年的老树,结果晚,霜打了才红透;我家老屋墙下这两棵,则是每日目光巡睃的焦点——从枣花细小如米粒的淡绿,到青枣初结如绿豆,再到泛白、透黄、现出第一抹羞赧的红晕。这过程缓慢得让人心焦,却教会了平原孩子最初的等待。</p> <p class="ql-block">最有趣的,是“捡落枣”。</p><p class="ql-block">枣树枝有刺,又脆,大人严禁攀爬。但孩童自有孩童的机巧。一场夜雨,一阵野风,总会摇下些早熟的果。清晨,露水还重着,我们便猫腰在湿漉漉的巷子里搜寻。墙根下,草窠里,碾道旁,目光像梳子细细地篦过。捡到了,用衣襟蹭蹭土,急急塞进嘴里。“咔哧”一声,清甜的汁水混着一丝土腥,瞬间盈满齿颊。那甜是偷来的,是意外的奖赏,掺着冒险的滋味,格外鲜明。</p><p class="ql-block">有时也结伙去“外围”——庄子中间的仲家老坟,那儿有几棵老枣树,结的枣特别大。午后,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坟头荒草萋萋,野兔突然窜出,吓得我们魂飞魄散。但仰头看见那满树累累的红,恐惧便被馋虫压下去了。捡根长树枝,踮脚打几下,枣子“噼里啪啦”落下,我们在草丛里慌慌地捡,兜在撩起的衣襟里。逃跑时回头望,坟茔静默,枣树静默,只有知了在嘶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p><p class="ql-block">那甜里,有平原的土腥,有野草的清气,有冒险的心跳,后来才明白,那便是童年的全部味道。</p> <p class="ql-block">奶奶种下的枣树挂果了,第一年稀稀拉拉,十几颗,却颗颗实在。我执长竹竿,奶奶在树下铺开旧床单。竹竿轻磕枝桠,枣子便落下来,砸在单子上,“噗噗”的闷响,像雨点。我和妹妹围着单子转,抢着捡最大最红的。奶奶笑着,撩起围裙擦手,将一颗圆润的塞进我嘴里:“尝尝,自家的。”</p><p class="ql-block">那甜,更饱满,更踏实,是阳光积累的甜,是井水转化的甜,是奶奶那双皲裂的手抚摸过的甜。</p><p class="ql-block">奶奶总会拣出些个大形美的,盛在柳条篮里,盖上蓝花布,让我送给左邻右舍。一篮红艳艳递过去,换回一把炒花生,或两个刚烙好的饼子,或几句实实在在的夸赞:“他婶子,你家枣真甜!”庄子里的人情,就在这清甜的往来里,静静生长,像枣树的根,在看不见的地下,悄悄延伸,盘结。</p> <p class="ql-block">少年的心,总是向着庄子外的世界,村头那条黄土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叶子在风里哗哗响,像无数绿色的巴掌在拍。读书,工作,最终来到三百里外的省城,成了一个与文字绘画打交道的人。日子不再关乎几棵枣树的荣枯,而是面对更庞杂的体系、更抽象的概念。压力有时如华北平原三伏天的闷热,无孔不入,令人窒滞。那时,我总会想起庄里的枣树。</p><p class="ql-block">枣树生于逼仄,长于平凡,房基土贫瘠,它们就把根扎得更深;无人刻意施肥,它们就靠天吃饭,靠夜露晨霜。它们不开炫目的花,不争春日的喧闹,只是默默积蓄,在秋日捧出最甜的果实,给路过的风,给歇脚的鸟,给树下嬉戏的孩童,给偶尔抬头望它一眼的农人。</p><p class="ql-block">这多像我的奶奶,像这片平原上无数沉默的生命——在最寻常的土壤里扎根,处理最具体的生活,所求的,不过是让日子能多结出些“甜”的果。他们像枣树一样,懂得“不占好地”的谦卑,懂得“见缝插针”的坚韧,懂得把苦涩的根,化作甘甜的果。</p> <p class="ql-block">岁月如华北平原上的风,一年年刮过,带走一些什么,又留下一些什么。我从田垄间走出,在异乡扎根,从青涩走到花甲。城市化的浪潮漫卷,超市里的水果琳琅满目,冬枣、骏枣、梨枣,来自新疆、陕西、山东。我也买过,洗得干干净净,盛在精致的果盘里。它们大多清脆甘甜,甚至更甜,是驯化后的、标准的甜。</p><p class="ql-block">但那甜,总显得单薄,像精心调配的糖水,甜得直白,缺少那股从故乡屋基土里长出来、糅合了旱季的风沙、井水的清冽、秋霜的凛冽,以及人情往来温度的醇厚。市场上的甜,是舌尖的过客;血脉里的甜,是生命的底色。</p><p class="ql-block">我开始懂得,甜与甜是不同的,有一种甜,是交换,是消费,是即时的满足;而另一种甜,是积累,是馈赠,是漫长时光的沉淀。前者让我们活着,后者让我们记得为什么活着。</p> <p class="ql-block">时间舒缓,像家乡秋日的潴龙河,流速慢下来,露出了河底的沙石与沉淀。每逢佳节,我都会回到故乡。</p><p class="ql-block">庄子静得陌生,许多熟悉的老屋空了,院门紧闭,锁已生锈。年轻的面孔散落在外地,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土路覆上了水泥,平直,干净,少了车辙的纹理、牛蹄的印迹。田野还在,但耕作的人老了,机器代替了牲口,轰鸣代替了吆喝。</p><p class="ql-block">我走向老屋的墙——那两棵枣树,竟还在。</p><p class="ql-block">它们长得我几乎认不出了,树干粗粝皲裂,树皮沟壑纵横,像父亲晚年手背的筋络。它们几乎与老墙长成了一体,有些根须探进了墙缝,有些枝干抵住了屋檐,带着无人修剪的、恣意的野性。深秋时节,叶子已斑驳,黄绿褐红交错,在干燥的平原风里,沙沙作响,像独自翻阅一本厚重的、纸页发脆的旧书。</p><p class="ql-block">最令人心颤的,是那满树的果实。</p><p class="ql-block">红得那样沉郁,那样繁密。累累赘赘,压弯了所有苍老的枝。许多熟透的已呈深紫,近乎黑红,在灰蓝天幕的衬托下,像凝结的血,像沉默的火焰。它们无人问津,却依然全力以赴地红着,仿佛这是对季节、对土地、对生命本身必须履行的契约。</p> <p class="ql-block">树下,落了一层厚厚的枣,有的已被踩进土里,有的腐败成泥,散发一种近乎酒糟的、甜糜的、带着发酵气息的味道。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欢快啄食这无主的丰宴。它们的叽喳声在空荡的庄子里,回声清亮,反而衬出更深的寂静。</p><p class="ql-block">风从旷野吹来,穿过无人的街巷,拂过枣树,发出“呜呜”的空响,像吹过一只陶埙。夕阳正西沉,平原的落日格外大,红彤彤的,不刺眼,温柔地悬在地平线上。余晖为老墙、颓垣、红叶、归人,涂上同一层温暖而哀伤的金色。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与枣树盘曲的影,与这座生我养我、送我离开又迎我归来的庄子,彻底地、安静地,融合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俯身,从积满落叶的地上,拾起一颗尚完好的枣。在掌心揉了揉,擦去浮土,放入口中。</p><p class="ql-block">齿尖破开微皱果皮的刹那,一股复杂的滋味席卷而来。</p><p class="ql-block">甜,还是甜的。但这甜已不是童年那种清冽的、单纯的甜。这甜里浸透了四十年的风霜——有旱季的焦渴,有雨季的淋漓,有春寒的料峭,有秋阳的暴晒。这甜里融进了砖瓦的粉尘,井水的矿物质,还有父亲手掌的老茧摩擦过的触感。这甜里饱含了奉献却无人接收的寂寥,成熟却被迫凋零的怅惘,最终,在时间里慢慢发酵,沉淀出一种宽厚而苍茫的醇甘。它不再是我童年偷尝的惊喜,也不是自家初果时的自豪,而是一种穿越漫长光阴、看惯聚散离合后,生命自身抵达的静默丰饶。</p><p class="ql-block">我含着那颗枣,久久没有咀嚼。</p> <p class="ql-block">忽然间,我明了了许多事。</p><p class="ql-block">这庄前屋后的枣树,何止是草木?</p><p class="ql-block">它们是我父辈的生存哲学,在“以粮为纲”的年代,枣树不占好地,不争肥水,在边缘处默默生长,却在青黄不接时,给孩子们一点零嘴,给日子一点盼头。它们懂得“退”,退到墙角屋后;却也懂得“进”,把根扎进最贫瘠的土里,汲取最深处的养分。它们教会我们:真正的生命力,不在于占据多少阳光雨露,而在于能否在有限的条件下,活出自己的饱满。</p><p class="ql-block">它们是我这代人的影子,从土地走出,走向城市,在各行各业里,在最贴近生活本身的位置上生长。我们不求显赫,只求扎实;不求速成,只求积淀。像枣树一样,春天不争艳,夏日默默蓄力,等到秋来,把积累了一季的甜,诚实地捧出来。我们的价值,不在于被看见多少,而在于是否真的结出了果实。</p> <p class="ql-block">它们更是这片变迁乡土最沉默的见证。当一代人如候鸟飞离,当村庄在老去,当炊烟日渐稀薄,它们依然守着古老的节律,在每个秋天,固执地燃尽所有气力,捧出这无人采摘的、红到凄艳的丰收。这奉献给秋风、鸟雀与寂静的盛宴,仿佛在说:存在的意义,有时不在于被铭记、被享用、被赞美。而在于“生长”本身,在于“结果”本身,便是生命对阳光、雨露和土地,最隆重的答谢。</p><p class="ql-block">风大了些,枣叶纷飞,像无数告别的手势。我抬起头,望着自在啄食的麻雀。它们不知道这棵树的故事,不知道树下站着的老人心里翻涌的江河。它们只是享用着此刻的甜,饱足地啁啾。</p><p class="ql-block">心中那点个人的怅惘——对逝去时光的追忆,对物是人非的感伤——渐渐被一种更大的、属于土地与时间的安然所抚平。</p><p class="ql-block">我想起所有从类似庄子走出去、在四方奋斗的身影。我的同学,有的成了工程师,在图纸上勾勒城市的轮廓;有的成了教师,在黑板上写下远方的诗;有的和我一样,用画笔试图留住一些易逝的东西。我们散落在各处,像被风吹散的种子。</p> <p class="ql-block">但我们的根,还扎在这片黄土里。</p><p class="ql-block">你看这些枣树,它们生于此,长于此,不择地而生,不因人而茂。干旱时,它们把根扎得更深;风雨来,它们把腰弯一弯,过后又挺直。它们不开妖娆的花,不结奇异的果,只是老老实实地,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完成一棵树该完成的事。</p><p class="ql-block">人生,当有这份扎根的踏实与结果的诚朴。无论舞台大小,境遇顺逆,只管向下扎根,汲取深处的养分;向上生长,触摸高处的阳光。默默地积蓄,然后诚恳地奉献。不为掌声,不为喝彩,只为对得起脚下的土地,对得起经过的时光。</p><p class="ql-block">走累了,看倦了,不妨回到这最初的庄子,在这棵老枣树下站一站。捡一颗从泥土里拾起的枣,洗净,或者就带着土,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让那复杂而醇厚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顺着咽喉,滑进心里。</p> <p class="ql-block">它会用那跨越数年的甜,告诉你一些最简单也最深的道理:</p><p class="ql-block">关于忍耐——在看不见果实的漫长日子里,如何相信积累的力量。</p><p class="ql-block">关于奉献——当果实成熟,如何欣然给予,不问回报。</p><p class="ql-block">关于归属——无论枝叶伸向多高的天空,根,始终在最初的那抔土里。</p><p class="ql-block">关于生命——如何在平凡的土壤里,活出饱满而甘甜的本来模样。</p><p class="ql-block">天光渐渐暗了,平原的暮色来得快,像一块巨大的、青灰色的布,从东边缓缓拉过来。枣树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清晰,铁画银钩,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天空这张宣纸上,写下遒劲的遗嘱。</p><p class="ql-block">我该走了。又一阵风起,几颗熟透的枣“噗噗”落下,砸在厚厚的落叶上,闷闷的响声,像大地的心跳。</p><p class="ql-block">我没有回头。</p><p class="ql-block">我知道,那两棵枣树会一直在那里。在华北平原深秋的风里,在越来越寂静的村庄里,在无人注视的时光里,它们会继续站着,站着。春天发芽,夏天成荫,秋天结果,冬天沉睡。周而复始,像这片土地上最朴素的真理,像一种无言的承诺。</p><p class="ql-block">而它们结出的枣,有的会被鸟雀啄食,有的会落入泥土,有的会在某个清晨,被某个归来的游子拾起。甜,会穿过岁月,抵达某个深夜醒来的时刻,抵达某个需要慰藉的心灵。</p><p class="ql-block">这便够了。</p> <p class="ql-block">一棵树,用一生的站立,结几颗果,把一点甜,传给后来者。</p><p class="ql-block">一个人,用一生的行走,攒一些故事,把一点念想,留给故乡。</p><p class="ql-block">如此,生命便在给予与接收、离开与返回、记忆与遗忘之间,完成了它温暖的循环。</p><p class="ql-block">就像此刻,我走在华北平原的暮色里,舌底还留着那颗枣的余味。甜,渐渐淡去,却留下一种坚实的回甘,在口腔深处,在心房深处,静静地漾开。</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今夜,我大概不会再梦见枣树了。</p><p class="ql-block">因为我已经站在它们面前,用四十年后第一次完整的凝视,与它们达成了和解,与四十年的出走与回归,达成了和解。</p><p class="ql-block">枣儿甜,枣树老。</p><p class="ql-block">甜会流传,老会站成风景。</p><p class="ql-block">而平原上的风,永不止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