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糯白花序

清风悦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1, 100, 250);">文/清风悦 美篇号510521153</span></p> <p class="ql-block">石磨醒在冬至后的第一个霜晨。它的齿牙含着远古的冰,而祖母的手掌贴上来时,冰便开始翻译阳光——去年秋阳窖藏在糯米里的金粒,此刻正从磨心泪泪吐出奶白的泉。那不是流质,是固态的月光被解冻,是大地用三百个日夜酿成的醇厚耳语。磨盘转动的呜噜声里,有耕牛反刍岁月的节奏,有稻浪在风中的密谈。浆液汇入陶瓮时,瓮壁回应以空洞的回响,像大地对种子的承诺。</p> <p class="ql-block">灶膛的火是另一场祭祀。陈年的松柴在烈焰中交出年轮,每一圈都是被收藏的光阴。火焰舔舐铁锅的姿势,虔诚如信徒摩挲经文。水在锅中先沸腾成万千透明的花苞,又在甑的威压下渐次臣服,化作悠长的吐纳。当米浆倾入甑中的刹那,“滋啦——”的声响是季节交接的密语,是冷与热、生与熟、散漫与凝聚之间缔结的庄严契约。</p> <p class="ql-block">蒸汽初起时,怯生生的,是试探人间温凉的游魂。转眼间便浩荡起来,冲破松木甑盖的每道缝隙,在梁柱间缠绕成乳白色的藤蔓。光线穿过这片移动的雾障,被筛成细碎的金箔,静静贴在祖母银白的发梢。她的身影在蒸汽中时而丰腴如大地女神,时而清瘦成一株待收的稻禾。整个厨房在呼吸——墙壁渗出细密的水珠,是屋子感动的泪;悬在梁上的腊肉,也在这场盛大的熏蒸中微微颤动。</p> <p class="ql-block">气息的蜕变最为神秘。初时是生涩的谷物腥,渐次转为温润的乳香,最后凝成一种无法言喻的厚重芬芳——那是被驯服的时间散发的体味。香气不再飘浮,而是沉甸甸地坠落,在地面堆积成无形的、可供踩踏的绒毯。空气有了糯米的筋道,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小小的力气,仿佛在啜饮看不见的琼浆。</p> <p class="ql-block">揭盖的仪式在子夜进行。当祖母的手揭开那个用三代人掌纹摩挲得油亮的松木盖时,喷涌而出的不是蒸汽,是积攒了一年的丰饶之梦。而在梦的中心,端坐着那尊玉玺般的年糕——通体晶莹如凝冻的晨露,表面因内在的张力绽开几道闪电纹,那是大地在酣眠中舒展的筋骨。</p> <p class="ql-block">刀刃切入的瞬间,我听见了最温柔的抵抗。断面呈现的,不是简单的白,是云絮在黎明时分的那种微光浸润的糯白,是蚌壳初开时珍珠的晕彩。米粒已彻底遗忘自己的出身,在热与力的点化下达成全新的团结——一种既柔韧又坚定的、属于族群的内聚力。</p> <p class="ql-block">第一块供奉灶神,第二块投入井中,第三块喂给看家的老犬。然后,人类的牙齿才被允许触碰这份神圣。热烫的年糕在口腔中释放它的宇宙:先是稻浪千重的甘,再是石磨转动的醇,最后是柴火舔舐的暖。它黏着上颚,不是纠缠,是依依的挽留,让味蕾有足够的时间辨认每一粒阳光、每一滴雨水的来历。</p> <p class="ql-block">夜更深时,年糕在竹匾里铺成乳白的编年史。祖母用苇叶覆盖它们,像为熟睡的婴孩掖好被角。她说,这瓮中沉浮的玉白,将陪我们泅渡整个寒冬。直到某日,它们在油锅里开出金黄的莲花,在炭火上鼓起焦香的腮,在糖水里融作甜蜜的月光——每一次重生,都是对这场盛大蒸制的遥远回应。</p> <p class="ql-block">而石磨已经睡去,齿缝间残留着最后的糯白。它知道,当屋檐下的冰凌开始歌唱,当祖母的银发再次触到磨柄,那些被大地珍藏的密码,又将开始新一轮的破译与绽放。</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百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