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岸夜色斑斓处

陈志兴

太湖岸夜色斑斓处

文/陈志兴

常常喜欢，总是，将你温柔的小手，牵着，放在我的心窝里，暖着！一起在月色里漫着步，与你并着肩，同行。。。

我们是从水与光的交界处开始走的。月光并非倾泻，而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自天际沉降下来，在太湖无垠的墨绸上，洇开一层泠泠的、会呼吸的银晕。风是水做的梳子，从亘古的湖心深处梳理而来，掠过面颊时，留下清润的痕，与荷尖那一缕纤毫般、带着植物凉意的甜。你的手在我掌心，微微的凉意像初融的雪水，流过指缝；又似一块被岁月与体温交替摩挲的和田籽玉，温润底下，蕴着生命本身的、沉静的脉动。路灯的光是旧的，橘黄的、毛茸茸的一团团，低低浮在路畔的狼尾草尖，将我俩的影子痴缠地叠印、拉长、又轻轻揉皱，像两管饱蘸了夜色的羊毫，在这无边的夏夜宣纸上，不厌其烦地写着同一个古老的、笔画缠绵的字。

脚下的路向着记忆深处蜿蜒。石板被时光磨出了包浆，缝隙里，青苔茸茸地绿着，踩上去，有一种柔软的陷落感，仿佛踏进了时光本身松软的肌理。我们走得极慢，慢到足以让两串足音，融成一个单一的、平稳的节律。沉默在此刻不是空白，而是最丰盈的言语。所有未出口的千言万语，都沉潜下去，汇入了血液同频的潮汐，汇入了衣袂偶然交缠时丝绸般的细响，汇入了目光无需探寻便已安然栖息的、那片共有的深邃宁谧。这寂静是有体积与重量的，它饱满地垂挂在每一片荷叶之上，每一缕风丝之间，像一个熟透到极致、即将在星光下温柔迸裂的果实。而我们，正行走在这甜美寂静最核心的、无风的果核里。

那座小小的拱桥，静静地伏在暗处，等我们走近，才将自己和水中那颤动的倒影，一并献出，合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光与影的环。你倚着沁凉的石栏，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投注于桥洞所围起的那一泓晃漾的月华。而我，望着你。星河邈远，谦逊地退为天鹅绒幕布上模糊的银粉，只有最倔强的几粒，钉在穹顶，如诸神遗落的不朽的楔子。然而你眼中的光，比那一切更为确凿，更为温存。那里面，太湖的波光在荡漾，整夜的月色在沉淀，还有——我清晰地看见——我自己的缩影，被安放在那清澈的眸底最中央，完好无缺，仿佛那就是宇宙最终的意义。一阵风蓦地穿过荷塘，带来一阵澎湃的、绿色的香浪，那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形状与声音，它将我们团团裹住，像裹住两枚即将被大地珍藏的、安静的种籽。

“地老天荒”——这个词，此刻不再是典籍里蒙尘的箴言，不再是歌谣中虚幻的咏叹。它从浩瀚的时空中凝结下来，就在这桥头方寸之地，在你我呼吸交融的咫尺之间，我触摸到了它真实的质地。它并非冰冷磅礴的巨石阵，而是这夜风永恒的、孜孜不倦的拂拭；是这湖水亿万次温柔的、催眠般的拍岸；是掌心相贴处，那层细密汗珠里交融的、微咸的生命的盐。天荒地老，原来并非时间的无限延展，而是在这样的瞬间，时间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它线性狂奔的暴政，为了我们，将自己凝固、提纯、结晶成一整块剔透的、私有的琥珀。而我们，便是被封存在这金色永恒中央的，两粒微小而炽热的、紧紧相依的星辰。

更深的寂静，如涨潮般漫溯上来。远处城市的隐约脉搏，湖面零星渔火的惺忪睡眼，乃至夏虫编织的细密金箔般的吟唱，都被这无边无际的、水的静默缓缓吸收、消弭。世界收缩了，小到只剩下这一条蜿蜒的路径，这一握不曾松开的温热，这一片忠实托举着我们孪生倒影的、墨玉般的深沉水域。我们不说那些沉重的过往，它们已如远山淡影；也不谈那些未测的明日，它们自有其来临的方式。我们只说这风，是如何善解人意地清凉；这荷，是如何不知矜持地怒放；这路，在相牵的手中，是如何奇迹般地失去了尽头，温柔地遁入一片朦胧的、散发着清甜气息的永恒。

于是，我们继续向前。路在脚下无声地铺展，月光不即不离地追随，风在背后慈祥地推送。我们的影子，又一次被路灯的魔法拉得修长，在前方的地面上彻底交融、化合，再也分不出彼此的轮廓。我知晓，不久之后，黎明的刻度会划破这幽蓝的梦境，白昼的喧嚣会再度漫过生命的堤岸。但这已不要紧。就在今夜，就在这太湖用粼粼波光与荷香为我们搭建的无形圣殿里，我们已经完成了一次最为静默、也最为轰动的盟誓。这誓言的凭证，不是金石，不是笺书，而是这整个正在深深呼吸的、活着的夏夜——它已携着我们交融的体温与凝视，缓缓沉入湖心的最深处，化作一粒不被岁月溶解的爱的基岩，静候来年，托起第一枝破水而出的新荷。

走到小径转弯的地方，你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拽了拽我的手。我回首，撞进你盈盈的眼波。那里面，此刻不仅盛着星月与水光，更盛着一种足以安放整个流浪星辰的、温柔的笃定。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你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紧到能感觉到彼此骨骼轻微的、亲昵的应和。

那么，就这样走下去吧。走到这夜最醇厚的内核，走到所有星光都为我们欣然让路，走到这无边温柔的琥珀，将我们也缓缓包裹，凝成一则无需诉说、却能被微风与湖水永远传唱的，光的传说，与夜的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