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两台手动冲床，早已经被处理卖掉了，可它们在我心里，还牢牢地立在老屋的角落里，推门的响声就把人拉回四十四年前的日子。那天早晨不知道是哪一阵风，哪一缕阳光，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记忆深处吹了出来。吃完早饭我鬼使神差地骑上单车，顺着沿江路往老厝那边去，由于古城街道大面积升级改造，马路暂时通不过，只好七拐八绕地骑着单车来到老厝，推开木门一股熟悉的潮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我径直往里走，目光一下就投向当年放冲床的地方空空如也。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掏空了一块，说不清是失落，还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正愣着，第四的弟弟刚好回来，看见我在屋里东张西望，笑着说“哥，你找啥呢？那两台冲床不是前些日子处理掉了吗？”我这才猛地想起，老伴是跟我说过的，只是我当时没太在意，转头就忘，好像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它们会离开。可它们真的不在了。</p> <p class="ql-block"> 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在某个清晨，想起两台已经锈迹斑斑的手动冲床？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冲床有多值钱，而是那上面有我们这一辈子的酸甜苦辣，一家人最真实的生活轨迹。1981年我们从海南农垦回城，刚结婚不久。两个人工资都不高，城里生活不比农场，柴米油盐，房租水电，样样要钱。刚回城的那几年，说一句“囊中羞涩”，一点都不夸张。县城历史上就有传统轻工业的基础，适逢改革开放初期，一下子冒出了许许多多的小工业作坊，做饰品的特别多，叮叮当当，热热闹闹，像一座刚刚醒来的小城，处处都是机会，又处处都得自己去拼。我同襟有做饰品的朋友，说可以拿些半成品来给我们加工，只要买一台手动冲床，他保证货源不断。“一台冲床，晚上下班哐当哐当加工半成品，多少也能补点家用。”他这样说。那时候的我们，年轻有力气也不怕累。白天上班，晚上干活，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只要能让日子过得宽裕一点，只要能让这个小家站稳脚跟，多流点汗算什么？于是我们咬咬牙，买了第一台手动冲床。</p> <p class="ql-block">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多了一种固定的节奏。每天下班回家吃过晚饭，爱人把孩子哄睡后就坐在那台冲床，把半成品一筐一筐地倒出来，开始“哐啷哐啷”的夜班。手动冲床，看着不显眼用起来却不轻松。手要稳，眼要准，一块小小的金属片，要在模具位置上，被压出准确的形状。刚开始的时候，手被震得发麻，肩膀酸得抬不起来，脚底也被踏板磨得生疼。可日子就是这样，习惯就不觉得苦了，甚至会在单调的声响里，听出一点踏实和安稳。有时候为了赶工，会做到深夜十二点。大门关着生怕吵着邻居，屋外是寂静的夜，屋里只有冲床的声音，一上一下，一强一弱，像为生活打节拍。累了就喝口茶歇口气，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天，再低头继续干活。那时候没想过什么“理想”“价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多干一点，孩子的奶粉钱就多一点；多干一会儿，家里的日子就能好一点。后来一台冲床不够用又添了第二台。两台冲床并排放在老屋里，像两个沉默的伙计，陪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p> <p class="ql-block"> 孩子慢慢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背着书包上学，我们也从青涩的小夫妻，变成了习惯为柴米油盐操心的中年人。家里的每一点改善，几乎都离不开那两台冲床的郊益。孩子多添的一件新衣服多点消费也有底气。说起来，都和那“哐啷”的声音有关。在别人眼里那不过是两台旧机器，在我们眼里那是一家人的“帮工”，是默默站在背后的“靠山”。日子一天天过去，改革开放的步子越迈越大，更新换代的生活方式也渐渐不再需要靠那两台手动冲床来补贴家用。它们就那样静静地待在老屋里，身上慢慢长了锈，角落里堆了灰。偶尔过年大扫除，我们会擦一擦，看一看，然后又把它们放回原位。谁也没说要卖掉，谁也没说要留下。仿佛只要它们还在那儿，那段岁月就还在，我们曾经的辛苦和坚持，就有个看得见的见证。</p> <p class="ql-block"> 直到有一天家里要腾地方，老伴跟我说：“那两台冲床放着也没用了，不如处理掉吧。”我愣了一下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只是“嗯”了一声。好像一开口就不得不承认：我们真的不再需要它们了，我们也真的，不再年轻了。再后来，就像弟弟说的那样，它们被处理掉了。只是我这个记性，转头就忘了，直到那天早晨，忽然想起，骑车回老厝，才发现它们已经不在了。站在空荡荡的角落里，我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想笑是因为想起当年坐在手动冲床的样子，累得直不起腰实在无奈，想哭是因为忽然意识到，那些日子再也回不来了。</p> <p class="ql-block"> 人这一辈子，走过的路，吃过的苦，流过的汗，往往不会留在照片里，也不会写在履历上，而是藏在一些不起眼的东西里，一台旧冲床，一辆老单车，一间老房子，一双磨破的手套。对别人来说，那只是两台被卖掉的旧机器；对我来说，那是我们回城后的第一缕希望，是支撑这个小家走过艰难岁月的“老伙计”。它们不在了，可它们见证过的日子还在，它们参与过的生活轨迹，已经刻进了我们的生命里。那天从老厝出来，我又骑上单车往回走。风从耳边吹过，仿佛又听见了“哐啷哐啷”的声音，在心里一下一下地响着。我知道，那是岁月在提醒我：别忘了，你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别忘了，那些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才是你一生最真实，最踏实的依靠。</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于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