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昵称:春回大地</p><p class="ql-block"> 美篇编号:67089043</p> <p class="ql-block"> 这冬天的日子,竟是愈发的暖了。腊月将尽,窗外的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厚墩墩的绒布似的颜色,蓄着一场要下未下的雪。暖气熏得人有些慵懒,指尖却是冰凉的,无意间触到冰凉的玻璃,那一点清冽,像一根极细的针,冷不丁刺破了记忆里某个鼓胀的气泡。许多个湿漉漉的、模糊的影像流泻出来,最终,都凝结在那一个晶亮亮的、锋利的词上了——冰锥。</p><p class="ql-block"> 我们那里不叫冰凌,也不叫冰挂,就叫冰锥。一个“锥”字,便有了形状,有了分量,甚至有了寒光闪闪的触感。那是专属于乡下,专属于那矮矮的、伸出长长屋檐的茅草房子的。</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老屋,便是那样三间茅草房。麦秸苦的顶,年年秋天都要新换一层,金黄金黄的,像一顶巨大的、蓬松的草帽,慈祥地扣在土坯的墙垣上。屋檐总是留得阔,为的是夏日遮住毒日头,雨天让急雨走得远些,不溅湿了墙根。而到了冬天,这阔大的屋檐,便成了冰锥最后慷慨的摇篮。</p> <p class="ql-block"> 冰锥的生与死,是一场盛大而静默的仪式,全看老天爷的脸色。必得先有一场铺天盖地的、温吞吞的雨,下得人心也潮漉漉的。而后,风势一转,呼号起来,刀子似的,带着北地特有的、干燥的凛冽。温度便骤然跌下去,跌到泥土都要冻硬了。这时,白日里檐头滴滴答答的残雨,夜里屋脊上融而未化的薄雪,便都在这突如其来的酷寒里,僵住了,凝结了。它们起初只是些浑浊的、不规则的冰疙瘩,附着在参差的麦秸梢上。一夜的北风紧吹,它们便吮吸着空气里每一丝水分,悄悄地生长,拉长,变得透明,变得锐利。</p><p class="ql-block"> 清晨推开门,那景象,是能让一个孩子的呼吸也屏住的。一整排的冰锥,长长短短,粗粗细细,齐齐地悬挂下来,像给老屋的额头戴上了一挂水晶的流苏。长的,几乎要垂到窗台;短的,才刚露出个晶莹的尖儿。它们默默地悬在那里,不声不响,却仿佛把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吸了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清白而坚硬的寂静。太阳还没出来,冰锥们是青白色的,内里仿佛缠绕着些棉絮状的、乳白色的纹路,那是它们冻结时匆忙裹挟进去的空气与尘埃,倒像有了生命一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却又各自独立,是一种矜持的、冰凉的繁华。</p> <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我们是断然不敢造次的。母亲会说:“莫去动它,还没长‘实’呢。”仿佛那不是冰,是某种有灵性的、正在酣睡的活物。我们便只能仰着头,小脖子都酸了,看那冰锥的尖,看它欲滴未滴的样子。有时,一只过冬的麻雀,“扑棱”一声从檐下的草窠里钻出,翅膀掠过,碰得那冰锥们微微地颤,发出极轻微、极清脆的“叮铃”声,像远古的风铃。我们的心,也跟着那颤音,悠悠地晃。</p><p class="ql-block"> 待到日头升高些,那光,虽是冬日的,乏力而淡薄,但到底有了些暖意。奇迹便在这时发生,冰锥的尖儿上,开始渗出极细小的、钻石般的水珠。一滴,缓慢地成形,饱满,终于不堪重负,“嗒”地一声,坠落下来,在檐下的石阶上,摔得粉身碎骨,留下一记深色的圆点。这一滴,仿佛是个号令,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此起彼伏地,奏起一支疏疏落落的、清凉的乐曲。阳光穿过冰锥的身体,那光线便被曲折了,揉碎了,散射出七彩的、跳动的小光斑,在土墙上,在我们的棉袄上,不安分地游走着。冰锥自身,也由青白转向一种温润的、半透明的澄黄,仿佛内里点起了一盏小小的、融融的灯。</p> <p class="ql-block"> 这便是它们最动人的时刻了,也是我们最心痒难耐的时刻。母亲的禁令,在阳光与滴水声里,似乎松懈了。我们互相递个眼色,便偷偷溜到屋檐下。挑选冰锥,是有讲究的,要选那长得笔直、中间无杂质的,握在手里,沉甸甸、滑溜溜的一根。不能使蛮力去掰,那样容易断在手里,扎了手,也失了完整。得用巧劲,托住它的根部,轻轻向上一送,再一旋,“咔嚓”一声清响,它便完整地脱离了屋檐,到了掌中。一股透心的凉意,立刻顺着掌心窜遍全身,激得人一哆嗦,但那快活,也是透彻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举着各自的“战利品”,当作宝剑,在冬日空旷的场院里“厮杀”;或是将它凑到眼前,眯起一只眼,透过那冰的透镜,看颠倒的、变形的屋舍和树木;最妙的,是把它含在嘴里,用舌尖去舔。那味道,是说不分明的。起初是猛烈的、不容分说的冰,冻得舌头发麻;稍待一会儿,那冰在口腔的温热里微微化开,便渗出一种极淡、极遥远的气息来——是陈年麦秸的、干爽的香?是泥土被冻过的、醒脾的腥?还是天空那无垠的、空旷的味?谁也说不清。只觉得那一点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去,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清水洗过一遍,清亮亮的。</p> <p class="ql-block"> 太阳再慷慨些,冰锥的消亡便加快了。那“嗒、嗒”的滴水声,连成了串,渐渐沥沥的,像一场微型的春雨。冰锥们越来越瘦,越来越短,先前那矜持的流苏,变得稀疏而狼狈。终于,在某个午后,最粗壮的那一根,也从根部断裂,“啪”地一声脆响,跌落在地上,碎成一捧晶莹的碎玉,很快,便化作了一滩不起眼的污水,渗入泥土,再无踪迹。屋檐下,只留下一排湿漉漉的、颜色稍深的印记,和几根孤零零的麦秸梢,在风里轻颤。我们心里,会有一丝淡淡的怅惘,像丢了什么宝贝。但母亲一边扫着那冰碴子,一边会说:“化了才好,地气就动了,春天就不远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们,不懂什么叫“地气”,只觉得那冰锥的来与去,便是冬天最郑重其事的事情了。后来,我离开了那茅草屋,离开了能长出长长冰锥的阔屋檐。住进了楼房,屋檐是钢筋水泥的平直边沿,即便偶有寒气成冰,也只是薄薄的一层污白的冰片,了无生气。城里的冬天,暖气太足,窗玻璃上连朵像样的冰花也难得凝结。那需要一场透雨、一场骤寒、一夜北风,还需要一顶厚厚的茅草屋顶才能孕育出的、玲珑剔透的冰锥,便真的只活在记忆里了。</p> <p class="ql-block"> 此刻,我望着窗外这温吞的、欲雪未雪的天,忽然想,我怀念的,究竟是那冰锥本身,还是那孕育冰锥的、完整的、缓慢的冬天呢?那冬天,是有形状的,有声音的,有味道的。它的冷,是能冻出花样来的,能赐予你晶莹的玩具;它的暖,是吝啬而仁慈的,一点点地释放,教你看懂消融与生长的交替。而现在的冬天,常常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黏糊糊的灰冷,或是一味干瘪的、叫人无处躲藏的严寒。我们失去了对寒冷的细腻体验,也便失去了那份在严寒中创造惊喜、发现美的童真。</p><p class="ql-block"> 冰锥,是冬天写给屋檐的一首绝句,清冽,锋锐,短暂而华美。而茅草屋檐,便是那最懂得吟诵这绝句的、宽厚的诗人。如今,诗人老去,绝句失传。我的童年,便也像那最后一根化去的冰锥,“嗒”地一声,只留下心头一点冰凉而湿润的印记,在无数个暖冬的黄昏,被不经意地想起。</p> <p class="ql-block"> 美篇插图:网络</p><p class="ql-block"> 谢谢关注和欣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