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虎//夜宿山寺

虎哥

车过岭下珠山坞口，便彻底陷入了黑暗里。两道光柱划开夜幕，车子在砂石路上颠簸前行，轮下窸窣作响，像碾着夜的碎屑。两旁灌木的枝桠不时探出来，擦着车身，发出簌簌的声响。愈往山坳深处去，夜色便愈沉，仿佛能掬出一捧黑水来。终于，前方山窝的底处，浮起一星微光——净梵寺到了。

寺是方正的两层，坐东朝西，静静地卧着。背后山体如屏，沉沉地靠住；左右两翼山梁舒缓地向西合拢，呈簸箕形，寺庙就安坐在簸箕底，像一双微微收拢的手掌，将它虚虚地护在掌根。山口以外，是模糊的尘世，几点灯火昏黄的。没有风，虫声也绝，这寺便像是被山含在嘴里的一粒静默的核。杨荻老师说，若是晴夜，此刻月亮该从东山脊后爬上来，清辉漫过树梢，漫过寺瓦，再淌过门前的那口山塘，将整个山坞浸在牛奶似的宁谧里。只是今夜阴着，月亮被云层藏得严实，便只剩这无边无沿、伸手可触的黑幕了。

寺庙门前十步开外是一片芒杆，在黑暗里团成浓荫，走近了，才见枝叶的轮廓。再往前，该是那口山塘了，此刻只是一片更深的黑，没有一丝水光反射上来。太远了，看不见的。南侧立着几株枫，极高，仰起头，目光顺着树干往上爬，爬着爬着便断了，梢头彻底没入了夜空，什么也看不见。伸手去摸，树皮粗砺而冰凉，像是夜的皮肤。近根处，又发现四株是从老桩上长出来的，挨挨挤挤，共着同一脉地下的根。

一只黄猫蜷在阶下的阴影里，听见人声，只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幽绿的光一闪，又阖上了。后来听住持说，寺里的猫原是孤身来的，如今已是十几口的族群。从前春夏，蛙声能吵得人睡不着，自猫来了，渐渐地便听不见一声蛙鸣了。寂静，便这样以一种悄然的、不容分说的方式，覆盖了一切。

寺门两侧有联，借着走廊路灯的光，辨出：“涤去俗尘空四相，亲来幽境证无生。”透着一股子洗净的力气。

寺门虚掩，透出暖黄的光晕，推开的刹那，一股沉静的、混合着旧木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步便从纷乱的尘世跨入了凝定的时光。

今晚，我和杨荻老师到此投宿。

住持迎出来，约莫四五十岁，方脸，眼神温润，像被山泉洗过许多年，他已在这里十七个春秋了。山间的霜雪雨露，似乎都沉淀在他眉目的静气里。他引我们到南厢的茶室。三人的脚步声，响得有些突兀，旋即又被静寂吞没了。

茶是寺里自藏的松茸普洱。水沸了，冲下去，先腾起一股清苦的松针气，旋即化开，变成糯米的温香。热气袅袅地升，在灯下盘桓，终于散得无影无踪，像从来不曾有过。

我们便坐着，话不多，一句一句，都浮在茶烟里。

“缘不是绳子，捆着人走。”住持捧着茶杯，目光望着窗外，“是桥。你想过，它便在眼前；不想过，它也不拉你。就像今夜，你们来了，我在这里，这盏茶泡上了，便是缘。缘来的时候，像晨光里的露，看着是亮的，存不住太阳；缘去的时候，像枝头的叶，该落时，即使风不来，自己也待不住的。”

他顿了顿，看着杯中缓缓舒展的茶叶，声气更缓：“你们看这茶，有采茶制茶的‘因’，有你我共饮的‘果’，而今夜的山、寺、人、话，都是助成了这杯茶的‘缘’。”

“轮回也不是在原地绕圈。是把旧年落下的叶子，还给泥土，腾出地方，让新芽发出来。就像山后的月亮，今夜不见了，明晚还会升起来，光还是那样的光，可到底已不是今晚不见的那一轮了。”

话落下去，便沉在寂静里，连回音也没有。我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窗外的夜，又浓重了几分。

寮房在二楼，极简素干净的一间。我没有拉帘，任由那整片的黑漫进来，淹了桌椅，淹了床脚，最后自己也躺进去。山口那几点尘世的灯火，还在极远地亮着，朦朦胧胧的，看久了，便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忽然便想起“放下”二字。从前总觉得，放下是丢了，是扔开，是身后空空如也。此刻却觉得，或是错了。放下，许是知道那东西还在原处——那些前尘，那些旧忧，那些求不得与舍不得，它们都还在路边，模样都未改——却不必再日日负在肩上了。任由着它留在那儿，自己转身往前走，脚步便轻了。回头时，它或许还在，而路，已不是方才的路了。修行大约也是如此，并非躲进这山坳，将风雨关在门外；而是风雨来时，周身湿透，心里却仍有一角是干的，暖的，静定的。如同这寺，立在坳中，四季的风霜雨雪一场也避不过，可那瓦是沉的，墙是厚的，檐下的风铃偶尔一响，清音也能落到心里去。不忧昨日，不期明天，过好或喜或悲的今日，穿越平坦或坎坷交织的每一天。

夜到深时，寺里的灯也熄了。黑便成了唯一的主宰，纯粹，饱满，无边无涯。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渐渐显出来，咚咚咚，沉沉的，最后竟与这山寺、与这四围的山峦，吐纳到了一处。原来所谓的前行，并非一味地赶路；有时候，停在这里，融进这一片无言的夜色，看黑暗如何将万物的形状消弭，将所有的色彩归一，本身便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忽然想起散文家林清玄说过，每只僧鞋前后都有六个破洞，不是为了美观，是要出家人“低头看破”。要低得下头，要看得破。我未曾留意，住持的鞋是否也有六个洞。这念头一闪，也如风中之尘，落了便散。

窗外，似有风过枫叶的微响，又似没有。大约是一片叶子，终于松开了握了一秋的枝头，旋旋地，落向它无从知晓的去处。山塘般的心里，只映着那几点遥不可及的天光，与所有悄然来去、不着痕迹的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