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龙王径

柯钦花

<p class="ql-block">那条唤作“龙王”的山路,藏在我半生的梦里。幼时不知其名何来,只觉这三字裹着山林的雾气,带着溪涧的凉润,是刻在骨血里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周末的晨光里,总跟着大人们往山里去。柴刀斫木的脆响,惊飞枝头的雀鸟,大姐弯腰捆柴的身影,是山路间最稳的坐标。她把码得整齐的柴禾系在扁担上,压在我稚嫩的肩头。窄径如带,陡得像挂在山腰,每一步都要攥紧路边的野草,生怕一脚踏空。那时候总盼着,快些走过龙王溪,过了溪,便是坦途。肩头的沉,山路的险,都化作了对平路的渴盼。</p> <p class="ql-block">最难忘是九岁那年的雨。山雨来得急,像老天爷打翻了水盆,瞬间就漫了山路。祖母站在门槛上,急得搓手,让我送雨衣去接应上山砍柴的母亲。我攥着雨衣冲进雨幕,却在岔路口迷了方向。一心只想着快些把雨衣送到母亲手上,免得她嗔怪祖母,竟一头扎进了更陡的山径。雨水混着红土,糊了满身满脸,脚下一滑便是一个趔趄,连滚带爬间,只听得山下有人声声唤我。那声音混着风雨,竟像极了祖母,又像极了父亲。我哭着应和,手脚并用地往下滑,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到,快些到,别让母亲和祖母起争执。</p> <p class="ql-block">直到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才看清是父亲。一路的惊惧与惶恐,在那一瞬间化作泪雨。父亲背着我回家,灶上的面线正冒着热气。骨碌碌吞下一碗热面,满身的泥泞与疲惫都散了。我偷偷揣了半碗,塞给立在门边的祖母,她摸着我的头,叹一声“傻孩子”。后来才知,父亲也嗔怪了祖母,不该让年幼的我冒这样的险。祖母垂着的眼眸里,藏着后怕与愧疚,那模样,我记了许多年。原来婆媳间的细碎纠葛,竟曾沉甸甸地压在一个孩子的心头,化作梦里走不出的挣扎。</p> <p class="ql-block">岁月流转,我走出了大山,走进了烟火人间的街巷。那条龙王径,再也不用踏足,却总在梦里重现。梦里的我,依旧挑着沉甸甸的柴禾,走在窄陡的山路上,怎么也走不到头,肩头的重,山路的险,压得人喘不过气。</p> <p class="ql-block">今日重走龙王径,却是另一番心境。山路依旧窄,依旧陡,可脚下的步子,竟稳了许多。溪水潺潺,还是旧时模样,风过林梢,送来草木的清香。不再怕脚下的滑,不再惧肩头的重,原来岁月早已把那些曾经的苦难,酿成了从容。</p> <p class="ql-block">或许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敢直面那些困在梦里的过往。重走这一程,不是为了寻回什么,而是为了与过去的自己和解。那些梦里的挣扎,那些心头的执念,都在这一步一步的丈量里,慢慢消散。</p> <p class="ql-block">下山时,中午的太阳正红,把山路染成红色。我知道,往后的梦里,再不会有那条走不出的险径。因为我已亲手,把那段岁月,妥帖地安放在了龙王溪的波光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