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杀年猪

龙小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从闹市下乡过午水,参加杀年猪活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红日刚蹭着东边山脊的毛边,我和二弟乘车前往乡下他妻弟文才家,过渡越岭來到目的地。霜气还凝在枯草尖上打颤,杀猪匠老陈的摩托已“突突”地碾进了二弟妻弟文才家院坝。车斗里,铁钩、刨刀、挺杖,几件长短短的物什冷硬地碰撞着,文才是今日仪式的主角。早候在门口,递上烟,两股青烟便在清冽的空气里扭作一处,很快又被更浓的白汽吞没——那是灶房门里大铁锅沸出的水汽,雾腾腾的,将半个院子熏得暖烘烘又迷迷蒙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猪圈在屋侧。。它还在食槽里拱着最后几口混着红薯皮的潲水,全然不知。这是一头极壮实的家伙,毛色黑亮,怕真有三百多斤,膘肥体壮得有些笨拙。一年的粮食——金黄的玉米,饱满的稻谷,文才两口子一勺一勺喂进去的,买的,算下来确是笔亏本的账。可此刻看着它,那账本上的数字忽然就虚了,眼前只剩下这具即将走完它一生途程的、热气腾腾的活物。乡下人养年猪,似乎从来算的不是这笔账。它的宿命,从进圈那日起,便凝定在这岁末的寒风与滚水里,成了一个必须践行的、近乎庄严的约定,与盈亏无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时辰到了。几个邻家汉子走进圈,吆喝声、踏地声混作一团。那猪受了惊,嘶叫起来,是那种能刺破晨雾的、直抵肺腑的锐响。它被七八只手推着、搡着,踉跄着出了圈门。到了院坝中央那块早已备好的门板前,挣扎陡然猛烈。老陈不说话,只朝手心啐一口,接过文才递来的一尺余长的尖刀,那刀身狭直,刃口在曦光里流着一线青凛凛的幽光。他觑个空当,极稳准地递进去。嘶叫声骤停,仿佛被一刀切断。一股滚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汩汩地涌进门板下的搪瓷盆里,冒着泡,颜色由最艳的猩红,渐渐凝成沉郁的紫黑。文才蹲在一旁,往血泊里撒盐,看着血慢慢凝固,神情专注得像在完成一道古老的符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接下来便顺了。吹气,刨毛,开膛,分割。老陈的刀在皮肉骨骼间游走,熟极而流。肠肚心肺,热气腾腾地分置在几个大盆中,自有帮忙的妇人接手去河边淘洗。整片猪肉被卸成两扇,雪白的肥膘,鲜红的精肉,还微微颤动着,挂上了院角的木架,像一对丰腴的、沉默的翅膀,映着越来越亮的天光。空气里的腥气未散,却又混进了更多活泛的气息:葱姜下锅的爆香,柴火在灶膛里欢愉的噼啪,大块猪肉在汤锅里沉浮的咕嘟声。妇人们笑着,穿梭着,将萝卜切得脆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堂屋里,两三张方桌拼起。大碗的烧血旺,旺旺的一大盆,颤巍巍,润着红油;巴掌厚的回锅肉,炒得灯盏窝卷起,油亮亮地堆成小山;新灌的血肠,蒸得鼓胀,切片码着;大骨萝卜汤,奶白浓酽,热气直扑人面。菜无甚精细,却实在,泼辣,带着土地与劳力直接馈赠的诚恳。酒是文才自酿的米酒,倒在粗瓷碗里,清冽见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人渐渐坐满。都是左邻右舍3个组的村民,平日或也磕碰,此刻脸上却一律漾着暖融融的笑意。老陈被让在上首,脸上刀刻的皱纹也松开了。文才端起碗,话不多:“一年到头,辛苦大家!都多吃,多喝!”碗沿碰在一起,叮当乱响,酒液漾出,带着粮食的醇烈滚入喉肠。于是话匣子便开了,从今年的收成,说到镇上的新闻,再扯到哪家后生的婚事。声浪越来越高,笑声一阵压过一阵,混着咀嚼声、倒酒声,将这寒冬撑得满满当当,热气从门窗缝里挤出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坐在喧腾里,望着门框外木架上那对“翅膀”。阳光正照在上面,肥膘处亮得晃眼。忽然想起昨夜二弟算账时的话:“哥,你说文才亏不亏?光粮食钱就……”可此刻,满屋的喧嚷,满桌的酣畅,每个人脸上那毫无挂碍的、因饱足与温热而生出的红光,又该记在哪一笔账上呢?这顿吃食,这份热闹,这无需言谢的帮衬与聚拢,似乎才是养猪一年,最终要“杀”出来的东西。它喂养的并非仅是口腹,更像一种周期性的确认,确认这乡野间人情网络的热度,确认一种古老生活韵律的踏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酒至半酣,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咂着酒,说起他们小时候,年猪更小,肉更金贵,但那股盼头和热闹,却是一样。话语悠悠的,将今日的情景,接续到一条朦胧的时间长河里。这仪式,果真“不可能改”。它笨拙,甚至带着些许残酷的底色,却在年复一年的重复中,淬炼出一种近乎顽强的生命力。它锚定了飘摇的岁时,团聚了疏离的乡邻,用最直接的方式——分食一头共同见证长大的牲畜——来重温一种共同体般的暖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席散时,日头已偏西。帮忙的妇人将洗净的肠衣、分好的肉块,用干荷叶包了,塞给每家带走。二弟为贵阳的小妹准备了泡沫箱,快递寄去,其他姊妹也留下几份炕成腊肉,來年取回,给我留了最好的一条前腿,沉甸甸的。老陈的摩托又“突突”地响起来,消失在村路尽头。席散时,日头已偏西。帮忙的妇人将洗净的肠衣、分好的肉块,用干荷叶包了,塞给每家带走。二弟为贵阳的小妹准备了泡沫箱,快递寄去,其他姊妹也留下几份炕成腊肉,來年取回,给我留了最好的一条前腿,沉甸甸的。老陈的摩托又“突突”地响起来,消失在村路尽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提着肉,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坝。猪圈空了,安静了。可整个院子,乃至心里,却被一种更饱满的东西填满了。那是混合着血腥、肉香、酒气与笑声的,复杂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亏本的买卖么?或许是。可这世上,有些账,原就不在损益表上。那挂了一日、此刻映着夕照的雪白肥膘,仿佛在说,总有些亏,要心甘情愿地吃;总有些热闹,要这样杀伐果断地,一年一度,从生活坚硬的骨头缝里,热气腾腾地讨要出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