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红旗小学鱼池旁的石墩上坐着老陈和我,能看见她松弛的眼皮半耷拉着,遮住了往日里批改作业时的锐利神采。她的脊背不再挺直,像一截被岁月压弯的枯木,微微佝偻着,双手攥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动,频率慢得近乎凝滞,仿佛那不是一块发光的玻璃,而是一件沉重的、甩不掉的累赘。</p><p class="ql-block"> 这场景和我想象的相去甚远。我总记得她在教研室里拍着胸脯说,退休要泡在读书会里,把这辈子没读完的书都补回来。可此刻,她瘦得颧骨高高凸起,脸颊的皮肉松垮地坠着,青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从薄薄的皮肤下一根根虬结着凸出来,蜿蜒爬过眼角的皱纹。明明是该享清福的年纪,她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力不从心,连呼吸都像是带着滞涩的沉重,半分惬意都寻不到。我想起自己退休那日,阳光晒在泛黄的备课笔记上,竟有种卸下沉甸甸担子的轻快,可她身上的暮气,却浓得化不开。</p><p class="ql-block"> 思绪漫过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忽然就懂了几分。我们这些握着粉笔的人,好像生来就习惯把“奉献”二字刻在骨子里。三尺讲台是阵地,作业本上的红对勾是勋章,我们能把别人家的孩子教得桃李满枝,却总把自己的孩子晾在一边。</p><p class="ql-block"> 老陈大抵也是如此吧?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冬夜,晚自习的铃声落了,整个教学楼只剩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户,映着她伏在桌上的身影,手边堆着高高的作业本,红笔在纸页上划过的沙沙声,隔着走廊都能听见。她的儿子那时才刚上小学,裹着厚厚的棉袄蹲在门口,小手攥着冷透的包子,等她写完最后一行评语。有次孩子发烧到39度,恰好丈夫加班,家里只有公婆,婆婆打电话叫她回家带孩子去看病,她却对着听筒急声说:“毕业班模拟考,我走不开,你们带他去医院吧。”话音落了,又转身去给学生讲那道讲了无数遍的几何题。还有一回,丈夫突发急症住院,她揣着假条站在教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终究还是把假条塞回了口袋,踩着上课铃走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那个雨天,孩子小学毕业典礼,老师特意叮嘱家长务必到场。那天老陈要带学生去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她想都没想就选了后者。竞赛场上,她领着学生捧回了一等奖,掌声雷动时,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是丈夫发来的照片——儿子孤零零地站在舞台角落,捧着毕业证书,眼神里满是失落。后来孩子长大些,和她渐渐生分,有次吵架,孩子红着眼眶吼她:“你心里只有你的学生,我在你那儿,连一本作业本都不如!”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老陈心里,可那时的她,还觉得是孩子不懂事,转身又埋进了堆积如山的教案里。那时我们都围着她,夸她敬业,夸她是燃尽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现在想来,那些被牺牲的陪伴,那些被搁置的拥抱,都成了岁月里填不满的洞。</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老陈总想着弥补。她翻出儿子小时候的相册,用颤巍巍的手一页页抚平卷边的纸角;她学着做儿子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记了满满三页笔记,却还是把糖放成了盐;她每天守在窗边,盼着儿子下班能拐进家门坐一会儿,可大多时候,等来的只有楼道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石墩前,我看见她往包里塞了一本崭新的童话书,是儿子小时候吵着要她读、她却总说“明天再讲”的那本。</p><p class="ql-block"> 记得一部老电影,老教授教出无数栋梁,自己的女儿却误入歧途。她站在教学楼顶的风里,衣襟被吹得翻飞,最后纵身一跃,用生命换来了女儿的回头。那时只觉得悲壮,如今看着老陈的背影,忽然品出了几分无奈的荒诞。我们总以为,把学生教成才,就是教育的圆满,却忘了,自己的孩子,也是需要捧在手心的幼苗,需要我们放下教案,蹲下身,听一听他们的心事。</p><p class="ql-block"> 夕阳把公园染成金红色。老陈慢吞吞地站起身,左手撑石栏,右手费力地捶了捶僵硬的后腰,发出一声细碎的、近乎听不见的喟叹。她从包里掏出那本童话书,摩挲着封面,又轻轻放了回去。我终究没问她身体如何,也没提那些关于孩子的猜想。有些遗憾,像粉笔灰落在肩头,轻轻的,却掸不掉。</p><p class="ql-block"> 或许,这世间的职业,都藏着这样的悖论。我们捧着一颗心来,总想照亮别人的路,却常常忘了,回头看看自己的灯火。那些在讲台上挥洒的时光,那些被教案填满的日夜,成就了桃李芬芳,也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空白。</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的日子,本该是一卷慢慢展开的闲书,字里行间都是暖阳和茶香。可有些空白,一旦刻进年轮,就成了心底隐隐的疼。老陈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我不知道那上面有没有她孩子的消息,只看见晚风掠过她的白发,像吹过一片荒芜的田野。</p><p class="ql-block"> 原来,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换来圆满的结局。原来,那些被我们忽略的日常,才是生命最该珍惜的底色。粉笔灰落了一生,我们终于在退休后明白,最好的教育,从来不是牺牲,而是带着爱,慢下来,等一等自己的孩子,也等一等自己。</p><p class="ql-block"> 晚风卷着公园里的桂花香,老陈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那扇还亮着灯的窗——那里曾装满了她半生的讲台春秋,如今只剩一地粉笔灰,和一页怎么也写不满的留白。</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