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气”或一种精神性的脱离

砚楷诗书画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逸气”或一种精神性的脱离</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图文/砚楷</span></p><p class="ql-block">博物馆的灯光总是过于诚恳,它们将每一道皴擦、每一处晕染,都推到你的眼前,如同法庭上的证物。人们在一幅幅泛黄的古卷前驻足,目光如尺,丈量着山石的轮廓,比较着梅枝的穿插,低语着用笔的“老辣”或“生拙”。这是一种安全的观看,建立在可命名、可分析、可传承的“知识”之上。笔墨于是成了一门公开的手艺,一套被反复言说的重复。然而,在这片被光线照得过于清晰的地方,某种东西却悄然退隐了。它从未被真正陈列,却弥漫在所有伟大作品的周围;它无法被焦距捕捉,却是内行目光最终的栖所。它叫“逸气”。这并非一个尘封于画论中的古旧术语,而是一把隐形的标尺,一种精神性的度量衡,丈量着的,是灵魂与法则之间那片辽阔而模糊的旷野。</p> <p class="ql-block">所谓“逸”,其本意便是逃离、散失、越出常轨。它从不安居于技法的庙堂,而是游荡在“完成”与“未完成”、“工整”与“散乱”、“有意”与“无心”的边线上。外行所见之笔墨,是物象在宣纸上的精确投影,是手腕对心象的忠实服役。他们欣赏力透纸背的“骨法”,玩味墨分五色的“韵致”,这当然无可指摘。如同欣赏一座建筑的榫卯与穹顶,是理解其存在的第一重功课。但若目光仅止于此,便如同只聆听钟表的齿轮啮合,却错过了报时的钟声——那一声穿越机械秩序、抵达时间本身的清响。笔墨是肉身的痕迹,是画家与纸、笔、墨、水这些物质元素搏斗的现场;而“逸气”,则是搏斗之后,硝烟散尽,从战场上空升腾起的那一片宁静的星辉,是精神脱离重力后的悬浮状态。</p> <p class="ql-block">因此,“逸气”首先是一种脱离的勇气。它脱离的是那种亦步亦趋的形似,是那种对“画什么像什么”的初级承诺。倪瓒的山水,疏林坡岸,浅水遥岑,何尝有一处是江南实景的复写?那是一种经过精神蒸馏后的地理,是胸中丘壑对自然丘壑的毅然取代。它更脱离的是一种过于熟稔、以至于成为惯性的技法程式。当笔墨技巧纯熟到成为第二天性,危险便随之而来:它可能从表达的翅膀,蜕变为华美的镣铐。“逸气”正是在挣脱这镣铐的瞬间迸发出来的。徐渭的大写意花卉,笔墨泼洒,狼藉一片,传统意义上的“形”已溃不成军,但正是在这溃散之中,一种狂狷的、不被驯服的生命力——那便是徐渭的“逸气”——如野火般喷薄而出。他的笔墨不再是描绘,而是直接的倾泻与呐喊。这种脱离,不是虚无主义的破坏,而是在深谙法度之后,对法度的一次深情背叛,是灵魂为了获得表达的自由,而向技艺发动的“政变”。</p> <p class="ql-block">进而,“逸气”是一种沉默的丰盈,与中国艺术精神中至为关键的“留白”息息相关,却又不止于画面构图的虚实安排。留白处,并非是空无,而是“逸气”往来运行的通道,是意义暂停呼吸的场所。马远、夏圭的“边角之景”,将主体推向画面一隅,留下大片的空茫。这空茫里没有物,却充满了“在”。是水汽?是暮霭?是未言的思绪?都是,又都不是。观者的目光在此被迫停滞,旋即被引向画外无垠的想象空间。这“逸气”的沉默,是一种积极的、孕育性的沉默,如同两句话之间那个意味深长的停顿,比言语本身负载着更多的信息。它邀请观者参与创作,用各自的阅历与心绪,去填满那片意义的虚空。因此,观一幅有“逸气”的画,你不仅是观看者,你成了共谋者。你的凝视,你的遐想,你那一刻的心境,都成了最终完成这幅画的、不可或缺的最后一笔。</p> <p class="ql-block">最深层的“逸气”是一种孤独的显形,它并非热闹的喧嚣,而是画家个体生命气质在绝无干扰状态下的纯粹流露。八大山人的鱼鸟,白眼向天,蜷缩着身子,栖身于一片混沌初开般的空间里。那不仅仅是亡国之痛的隐喻,更是一种存在性的孤独:一个灵魂对世界的彻底疏离与冷眼旁观。他的笔墨极简,造型奇崛,在一种近乎抽象的凝练中,“逸气”显现为一种倔强的、不合作的、内向收缩的精神姿态。同样,弘仁的山水,冷峻、瘦硬、干净得不染一丝尘氛,是一种将世界推远、只与几何化的岩石与秩序井然的树木对话的孤独。这种“逸气”,是画家将外部世界的所有噪音调至静音后,内心宇宙轰鸣的显影。它不寻求共鸣,不讨好观者,它只是存在,如同一座孤峰,它的意义就在于它的孤独本身。在这种作品前,技巧分析完全失效,你感受到的是一种直接的人格撞击,一种扑面而来的生命状态。</p> <p class="ql-block">于是,我们触及了“逸气”那看似矛盾的特质:它既是极致的自由,又源于极致的修养。它像庄子笔下那“解衣般礴”的画史,旁若无人,挣脱一切礼仪与拘束。这自由,是心灵在创造时刻的绝对主权。然而,这自由的翱翔,并非凭空而来。它脚下那巨大的、看不见的弹射器,正是画家毕生沉潜的修养——对传统的沉浸,对哲思的体悟,对万物生灵的深情观照。苏轼的枯木怪石,形若草草,逸笔草草,然其背后,是他博大的学识、跌宕的人生与融通儒释道的思想境界。那“逸气”,是修养在长期高压下产生的一种“升华”,是文化积淀在个人心灵中发酵后,蒸馏出的最纯粹的酒精,一点即燃,清澈而具有烈度。没有修养的“自由”,只是胡闹;没有自由精神的“修养”,只是枷锁。“逸气”正诞生于这二者危险而美妙的平衡点上。</p> <p class="ql-block">那么,在这个图像泛滥、注意力碎如齑粉的时代,我们如何还能领略这份“逸气”?也许,第一步便是进行一场观看的“降速”。让目光慢下来,甚至停下来,不再贪婪地扫描、识别、归档。试着像古人那样“卧游”,不是用眼睛去“看”画,而是让整个身心“进入”那片由笔墨与留白共同构筑的、非实体的空间。其次,是恢复一种“内视”的习惯。“逸气”不只在画中,它首先在观者的心里。当我们的内心被各种实用的、功利的、喧嚣的念头塞满,“逸气”便无处栖身。我们需要在自身之中,开辟出一片内部的“留白”,一片寂静的旷野,才能与画中那份超然的“逸气”发生共振。领略“逸气”或许关乎一种认知的谦卑:承认有些至美与至真,是无法被言说、被分析、被量化的。它只能被感受,被印证于我们自身对超越性的那一丝朦胧的渴望之中。</p><p class="ql-block">博物馆的灯光依然雪亮,将千古的墨迹照得纤毫毕现。然而,真正的对话,此刻才在静默中开始。那不再是观众与文物之间的审视,而是一个现代的、或许正感到困顿的灵魂,与另一个穿越时空、在纸上保留了“逸气”之火的灵魂,在灯光照不到的维度里,进行的一次隐秘的握手。我们寻找“逸气”,最终或许是为了在我们日益板结化的现实感知中,凿开一条缝隙,让那缕名为“自由”的清风,得以再次吹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