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翁重读红楼：一块顽石藏尽的史与秘

徐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年近七十，教了四十三年的书，半生与笔墨为伴，临了退休，倒把大半闲暇都交给了枕边这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红楼梦》。

年轻时读它，看的是大观园里的儿女情长，是黛玉的葬花、宝钗的温厚、宝玉的痴狂；如今再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事，越揉眼，越觉字缝里藏着些不愿明说的话。

近来沉心啃完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才算咂摸出一点门道：世人都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书，依我看，雪芹不过是个“披阅增删”的编纂者，真正的“作者”，从来都是那块被女娲弃在青埂峰下的顽石。

这石头，打根儿起就带着“时间”的印记。你看它的尺寸：高十二丈，对应十二时辰；方二十四丈，对应二十四节气；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偏偏剩一块未用，恰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不只是块补天剩下的废料，这是一块刻着岁月刻度的“史石”。古来记事，刻于金石，“石”便是“史”的化身。作者说“将真事隐去，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说白了，就是把一段真史，藏进了这石头的幻形里。

书里的人名，从来不是随便起的。甄士隐不是“真事隐”，更是“真石隐”；贾雨村不是“假语存”，更是“假玉存”。这一隐一存之间，就把全书的骨架立起来了：世人看到的，是贾府的兴衰、大观园的聚散，是那块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通灵宝玉，这是“假玉”；而被藏起来的，是那块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的顽石，是它历尽离合悲欢记下的那段真史，这是“真石”。

还记得第一回里，甄士隐梦见一僧一道，要将石头送往警幻仙姑处。他想细看石头上的字，却只瞥见“通灵宝玉”四字，便被夺走了。你瞧，甄士隐恰恰是没看到“莫失莫忘”四个字，后来才丢了女儿英莲——英莲，可不就是“真应怜”？这哪里是巧合，分明是作者埋的暗线：丢了“真石”，忘了“真史”，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还有那可怜的贾瑞，对着风月宝鉴只看正面的美人，不肯看反面的骷髅，最终丢了性命。

那道士千叮万嘱“要看反面”，何尝不是在提醒读者：读《红楼梦》，不能只看大观园的风月繁华，得翻到背面去，看那繁华落尽后的白骨与真相。

说到风月宝鉴，我倒有个自己的小发现。世人都说“风月”是男女情事，可换个角度想，“清风明月”，不正是史书里常写的“清明”二字？这面镜子，哪里是什么风月宝鉴，分明是一面“清明宝鉴”。它照的不是美人骷髅，是兴衰荣辱，是真史假语。贾府每逢丢了通灵宝玉，便要乱作一团，这“玉”丢的是石的幻形，乱的是忘史的人心。

还有脂砚斋，这位红楼评点的第一人，名字里也藏着玄机。有人说她是宝钗，有人说她是湘云，我倒觉得不必纠结身份。

单看“脂砚斋”三个字，“脂”字拆开来，半边是个倒写的“明”，半边是“匕”，匕首藏于明月之下，暗合着书中不敢明说的隐情；“砚”是笔墨之器，“斋”是著书之地，合起来便是：于笔墨之间，藏一段明月下的真史。脂砚斋批语里总说“看官须细品”，品的不是情，是史。

我活了快七十年，见过的世事起落，不比大观园里的少。年轻时总爱较真“谁是作者”，如今才懂，作者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块石头，那块记下了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石头。它从青埂峰来，到红尘里走一遭，最后又回到青埂峰下，刻下满纸荒唐言。这一去一回，便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说到底，《红楼梦》哪里是本小说，分明是一面镜子，一块石碑。

你看正面，是风月情浓；你看反面，是青史茫茫。七十老翁，灯下翻书，忽然悟得：曹公说“谁解其中味”，这“味”，原是“以史为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