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写小说·那年纷纷落雪】唤雪

希希诺

　文字：希希诺

图片：AI

美篇号：65253907

2019年，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从清晨到日暮，不见半点生机，整个庄子一片死寂。我裹着睡衣袍子，站在我家楼顶的阳台上，明晃晃的白色，让人眼前发晕，窗子上凝结的雾气，直往下淌，模糊一片，打开窗子，西北风卷着冰雪直吹屋内，令我不禁打起寒颤。

唰——唰——

楼下的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划破寂静长空，拿着笤帚，在村道上扫雪。她背挺得笔直，嘴里呼出的热气，一团团散尽这清冷的庄子里。她花白的头发，瘦小的身影，在这茫茫不见边际的雪地里，格外明眼。我知道，那是因为快过年了，她儿子快回来了，把路扫干净，好迎接他的归来。

在她年轻时，她丈夫就病死了，儿子是她一个人拉扯长大的，非常争气，考进名牌大学，又进了一个不错的单位。所以儿子是她的骄傲，是她的牵挂，也是她的全世界。而阿婆一年到头，守着她的菜园、守着等儿子回来的盼头，数着日子过，清贫且让人心疼。但她总能种出庄子里最大最漂亮的蔬菜。我每次路过阿婆菜地，与她照面，她总要塞一把过来，深壑的褶子里满是朴实的善意。

晌午时分，我懒洋洋地下楼，村道上的雪被阿婆扫净后，又覆上薄薄一层雪霜。厨房的热气从阿婆的窗口涌出，带着肉香，让人望眼欲馋。我走进阿婆的院子，站于窗口外，望向正在厨房忙活的阿婆，打趣道：“阿婆今儿，咋那么高兴？”

“闺女，你晚上来俺家吃饭，晚点俺儿快回来了！”她扬着声，很少见她如此开心。

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阿婆接起电话，笑容戛然而止，顿时，万籁俱静，只有烧开的肉锅在扑腾扑腾冒着油拉子。屋外，纷纷落下的雪变得异常扑朔迷离。然后世界一片静止，接着，阿婆像被抽掉骨头般瘫软倒地，瞪着眸子，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我赶忙冲进屋，扶起阿婆，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回事，她便冲了出去。甚至没来得及解下沾着油污的围裙，也没来得及穿上外套，更没来得及关掉炖着肉的炉火。就这样目光直直，踉踉跄跄地往村口的公交站台冲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应对。我慌慌张张关掉炉灶，冲进阿婆的房间，拽了件厚袄子追出去，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直发怵。

我把外套给阿婆披上后，她开始语无伦次：“医院……下病危通知，要……要签字……”果真如我想的一样，阿婆的天——塌了。

大雪封路，公交已经停运很多天了，后来还是是我开车送的阿婆去的车站。一路上，阿婆蜷在副驾座上，一动不动，死死盯着从前方打来的密密麻麻的雪花子，像一把把冰刀，刀刀把人扎得生疼。

我陪着阿婆在候车厅等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迎来了发车的消息。她瘦小的身躯，裹在臃肿棉衣里，挤进人流，被推上车。她隔着结满冰花的车窗，对我无力地挥了挥手，就这样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几天后，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冠”的名字，爆炸般占据了身边每一寸空间。我躲在自己房间里，望着眼前这漫天无际的冰雪，白得刺眼，白得令人畏惧。

我打电话给阿婆，询问她的近况，可是她呜咽的话语，破成碎片：“他们不让我进……只能隔着玻璃看……每日昏迷不醒……每天都死好多人……数不清……”后来，她的声音消失在了嘈杂的无数哭喊声中，再听不到她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她一个劲地哭，撕心裂肺地哭，没完没了地哭。我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着新闻里日益暴增的患病人数，心生恐惧。腊月二十八，阿婆她高烧，晕倒，也成了那串数字里的其中一个。

她是正月初六醒来的，烧退了，命捡回来了。但是递到她手里的，却是一张死亡证明。是除夕夜那晚，她儿子走了，静悄悄，又急匆匆地走了。阿婆不认字，但能认得他儿子的名字。一切归于零，到头来仅剩这一纸名字，冰冷得如同窗外的那场浩雪，让人心死殆尽。

正月十五，阿婆回来了，庄子上雪厚得更甚从前。我上庄子口迎她回家，可是看到她那一刻，我心也跟着沉到了湖底。她面色惨白，两眼空洞无神，我唤她，她却毫无反应。直至我扶着她进了门，她挣脱了我，拿出笤帚，开始出门扫雪。我怔怔望着她，不甚了解，后来才知道她只是想扫出一条归迎路，脑海中的儿，还能平安归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的时候，她摆弄她的菜地，又在庄子口支了个摊子，维持生计，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落雪，早出晚归，一天不落。犯病的时候，她便像是孤魂野鬼，到处游荡，一遍遍呼唤着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去年，也下了一场泼天的大雪，如同2019年的那般。我找到她时，她伛偻着腰，正站庄口的老槐树下，昂着脸，任凭雪花落满满头的白发。

我为她披上袄子，她毫无反应，伫立许久许久。雪花砸在她睫毛上，融化成水珠，从眼角往下淌。她忽然开口，声音极轻极淡：“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雪。”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可是雪落无痕，什么也没留下。“雪这么厚，封路了吧，他暂时应该回不来了。”她自言自语喃喃着。

我小声地劝她，“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我们回去吧，车子总会来的……”

今年，雪又来了，并不比前几年的小。清晨，我刚从被窝里起来，从阳台上望下，见阿婆又一头扎进风雪中，朝庄口晃去。我一脸担忧，跟了出去。雪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我的身上，转瞬消失。但我今年不再劝她，只是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尽我所能，护着她些。我知道，她心里等待儿子回家的心情，成了永远挥之不去的执念，慢慢地熬过一天，一年，甚至一辈子。

但至少此刻，雪落茫茫，我与她同在，也期望静待春暖花开的那一刻，能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