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思之二十二</p><p class="ql-block"> 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日历牌</p><p class="ql-block"> 母亲有个保持了几十年的习惯,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撕日历。老人们都叫它月份牌,不过是豆腐块大小的纸片,旁人眼里看的是公历几号、礼拜几,母亲的目光却只落定在阴历的数字和节气的字样上。</p><p class="ql-block"> 每年年底前几天,父亲总会依着母亲的吩咐,买回一本大一点的日历牌,图的是字大看得真切。母亲见了新日历,便丢下手里的活计,眉眼里漾着笑意,盘腿坐下,戴上那副老式玳瑁老花镜,一页页细细地翻。纸页太薄,她时不时就沾沾指尖的唾沫,翻得极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翻着翻着,就会不自觉嘴里便哼起细碎的乡愁小调,调子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翻到家里谁的生日,母亲的嘴角就弯出浅浅的弧度,哼着曲儿,轻轻将那一页折个对角做记号。她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一页都不肯漏,直到把全家人的生辰都标记得清清楚楚,才肯松一口气。而后取出早已备好的红绳,将新日历拴在旧日历的后面,挂在墙上,又会眯着眼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挂得端端正正了,此事才算圆满告成。这件简单的事,母亲一做就是几十年,直到她去世那年——离她自己的生日没剩几天,她便离开了我们,也离开了那本浸着她体温的日历。那些浅浅的折痕里,藏着她对每个家人沉甸甸的惦念。</p><p class="ql-block"> 其实母亲给我们过生日,从没有什么热闹的宴饮,更像是一场带着温度的回忆。她会细细数说每个人出生时的情景,末了,还会给过生日的孩子递上一个染得通红的熟鸡蛋。小时候,看着碗里凭空多出来的红鸡蛋,心里满是疑惑,旁人见了,也总要投来羡慕的目光。总要等母亲笑着解释,才知道这是专属于生日的小特权。后来,这一天便不只是生日,更是我们全家纪念母爱的特殊日子。有一回轮到我过生日,我好奇地问她,我几岁才开始记事。母亲立刻如数家珍般讲起来:我三岁生日刚过,全家就从东城搬到了西城。有天,我被北屋邻居家的狗舔了胳膊,吓得哇哇直哭,跌跌撞撞跑去告诉叔叔。大人们见我哭得伤心,便哄着我,当着我的面把狗扔进了门外的河里,我这才破涕为笑。母亲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又补充道:“其实那狗是淹不死的,就是哄你罢了。”原来,我三岁时的这点小事,母亲竟记了这么多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从农村来的,老家总有人来北京探望。她和乡亲们聊天,说的都是老家的农事,张口闭口都是家乡的土话,言谈间,只提阴历初几、眼下是什么节气,绝口不谈公历几号。话里话外,不是“收麦子”就是“种高粱”,念叨着旱了涝了、收成怎样的鸡毛蒜皮。小时候听着这些,我总一头雾水,也不敢插嘴。等慢慢长大,竟也渐渐爱上了这些带着乡土气息的闲谈。</p><p class="ql-block"> 如今,那本浸着母亲体温的日历,被我平整地保存在书柜里。闲暇时,我总会取出来翻一翻。睹物思人,指尖抚过那些浅浅的折痕,像是触到了年迈母亲布满皱纹而又温热的掌心。明明是些早已卷边泛黄的纸页,我却总能透过那些折角的标记,看见母亲弓着背盘腿翻看日历的苍老模样,听见她哼着的乡愁小调,想起那个染着红色的熟鸡蛋,和三岁那年被狗舔了胳膊、哭得满脸是泪的自己。想着想着,我的双目便止不住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薄薄的日历从不是生活的寻常物件,而是母亲藏了一辈子的深深惦念,是岁月写给我们的厚厚家书。往后的岁岁年年,不必再用折痕标记生辰,那些温暖的记忆,早已镌刻在心底,从未忘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