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赋

小安溪人(邹童)

残荷赋

邹童

秋水凝寒，余立湖畔观残荷，持竹鞭摩挲，盖与斯塘相伴三十有九秋矣。

曩者初夏，每引生徒至此。彼时荷盖田田，翠色泼池，亭亭若盖。余倚石栏讲《爱莲说》，述“濯清涟而不妖”之骨，诵廷秀“接天莲叶无穷碧”之章。诸生稚语琅琅，杂以蛙鸣，飘于柳阴。有垂髫女指菡萏曰：“师，其形如初展之文册乎？”余笑其思奇，然暗记此喻——昔以为荷当如此鲜妍，类讲台下诸生，眸藏星斗，韶华未央。

今鬓已星星，复临此塘，满目皆残荷也。断梗曲水，作苍劲之弧；枯蓬垂塘，若时光揉皱之油伞。荷叶褪绿，半浸秋水，脉络犹清，如案头《唐诗选》，纸敝而批墨如新。风过，残荷不似盛夏之摇曳，唯轻颤，梗骨如松，终不折腰。

忽忆五年前一生，偏科甚，文则妙笔生花，数则屡困及格。课间恒蹲塘侧观荷，余往，彼指残荷曰：“师，荷虽枯，根犹扎泥也。”余笑其少年多感，授以《东坡乐府》，曰“竹杖芒鞋轻胜马”乃真境。今方悟，余悟之晚矣。余立讲筵四十载，从青丝至白发，教案屡易，粉笔屡秃，生徒去来如雁，看似韶华已逝，实则黑板之诗行，辩“落霞孤鹜”之语，夜批作业之评，皆若残荷之脉，深浅印于时光之塘。

秋水如鉴，照残荷影，亦照案头备课之笺。扉页书少年所抄：“教育者，一树摇一树也。”昔以为退休如荷凋，今乃知残荷非败，乃另一种圆满。荷收盛夏之华于蓬，刻风雨之历于茎；余融半生心血于诸生成长，彼携余所授文字风骨，走天南地北，遂成余散于人间之“荷”。

暮色四合，残荷默于晚风，若倪云林淡墨山水。余拂衣上桐叶，叶尖沾塘水之凉。转身去，闻荷瓣珠坠，叮咚一声，胜盛夏蛙鸣——此乃时光之回音，亦余半生执教之注脚也。

现代散文版

残荷笺

邹童

秋水凝寒，我立在湖畔看残荷，指尖摩挲着磨得光滑的竹制教鞭，这已是我与这方荷塘相伴的第三十九个清秋。

早些年，总爱在初夏领着学生来此。彼时荷叶挨挨挤挤，翠色如泼，撑着伞盖映得满池鲜活。我倚着石栏讲《爱莲说》，讲“濯清涟而不妖”的风骨，讲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少年们的声线脆生生的，混着塘里的蛙鸣飘向柳荫深处，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忽然指着一朵半开的荷苞喊：“老师，它像不像刚翻开的语文书？”我笑她想象力奇绝，却也暗自记下这稚拙的比喻——那时总觉得，荷该是这般亭亭模样，像极了讲台下那些眼里盛着星光的少年，鲜妍得望不见尽头。

而今鬓边染霜，再临此塘，入目皆是残荷。断梗在水中弯出苍劲的弧，枯褐的莲蓬垂着，像被时光揉皱的油纸伞；荷叶褪尽了绿，半浸在秋水裡，脉络却依旧清晰，如我案头那本翻烂的《唐诗选》，纸页泛黄，字缝间的批注却仍墨色如新。风掠过，残荷不似盛夏时那般摇曳生姿，只是轻轻晃了晃，梗骨却依旧立着，如老松般不肯折腰。

忽记起五年前教过的那个男孩，偏科得厉害，语文能写出惊艳的散文，数学却总在及格线徘徊。他总趁课间蹲在荷塘边看荷，某次我寻过去，他指着一池残荷说：“老师，您看它们枯了，却还把根扎在泥里呢。”我当时笑他少年多愁，递给他一本《东坡乐府》，说“竹杖芒鞋轻胜马”才是真境界。如今想来，倒是我悟得晚了。就像我站了近四十年的讲台，从青丝到白发，教案换了一沓又一沓，粉笔写秃了一枝又一枝，学生走了一届又一届，看似是韶华逝去，实则那些被我写在黑板上的诗行，那些与学生辩过的“落霞与孤鹜齐飞”，那些深夜批改作业时写下的批语，都像残荷的脉络，深深浅浅，印在了时光的泥塘里。

秋水如镜，映着残荷的影，也映着我案头的备课笔记。扉页上是年轻时抄的句子：“教育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曾以为退休是落幕，如荷的凋零，此刻却懂了，残荷不是败，是另一种圆满。它把盛夏的繁华收进莲蓬，把风雨的历练刻进茎秆；就像我把半生的心血融进学生的成长里，他们带着我教的文字与风骨，走向天南地北，便成了我散落在人间的“荷”。

暮色渐浓，残荷在晚风里静默，像一幅倪云林的淡墨山水。我抬手拂去衣上的梧桐叶，叶尖还沾着塘水的微凉。转身离开时，听见水珠从荷瓣滚落，叮咚一声，竟比盛夏的蛙鸣更动人——那是时光的回音，也是我半生教书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