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穿烤鹿肉香

北 戎

　　打开电脑，翻到了十几年前在大兴安岭地区工作时的一组旧照。目光停驻的刹那，隔着屏幕，仿佛又真切地嗅到了那缕独特的香气——柳枝穿烤鹿肉的香。记忆的闸门豁然洞开，将我又拉回到那个人生难忘的初秋。

那是2012年国庆前夕，应好友岫涛之约，我们驱车前往内蒙古鄂温克旗大杨树附近的一处河谷。车子在兴安岭南麓的秋色里穿行，两旁是无边的金黄，像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滑行。北方的天，开阔得让人心旷神怡；云朵如新洗的棉絮，蓬松地缀在湛蓝透亮的天幕上。

河谷里，鄂伦春族的巴特尔兄弟和爱人其其格已静候多时。没有过多的寒暄，一碗滚烫醇香的奶茶递到手中，所有的问候与欢迎，便都在那升腾的热气与含笑的眼神里了。

三块新鲜的鹿肉，每块足有二三斤重，已摆在洗净的青石板上，隐隐散发着山野的气息。巴特尔抄起桌旁的猎刀，在肉块上划出几道深浅均匀的口子，动作流畅如溪水漫过石滩。其其格递上盐罐，他撮起一把粗盐，手指微张，盐粒便如细雪般从指缝间均匀洒落，在秋阳下闪着微光。那一瞬间我恍然领悟：有些技艺，早已刻进血脉，无需言传。

“柳枝烤的肉，有树的清气。”巴特尔说着，走向河边的柳丛。他选中几枝笔直的，刀光轻闪，枝条已握在手中。削尖柳枝时，他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两根柳枝稳稳穿入鹿肉，另一头便架在早已选好的两块石头上，下方是噼啪作响的篝火。

橘红的火舌开始温柔地舔舐肉块。油脂滴落，激起“滋啦”的轻响与一阵带着松香的青烟。巴特尔缓缓转动柳枝，火光在他古铜色的面庞上跳跃。他不时用刀尖轻点，侧耳倾听细微的声响，以此判断火候。“八分熟最好，”他说道，“老辈人在山里行猎，烤到外皮焦脆，里头还透着点儿粉，最是长力气。”

肉香逐渐浓郁弥漫开来。巴特尔讲起了往事，语调平实如叙家常。他说起祖父如何在大兴安岭的密林中追寻驼鹿的踪迹，如何在桦皮搭成的“撮罗子”里抵御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那些朴素的话语，勾勒出一个民族与山林共生的厚重历史与生存智慧。

“如今好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政府给盖了定居的砖房，娃娃们在镇上学校念书，生病了，医疗站就在跟前。”其其格在一旁微笑着点头，接过话头，说她去年去了北京学习传统的刺绣花样，现在做的工艺品，通过网络能卖到很远的地方。

鹿肉烤好了。巴特尔割下最肥嫩的一块递给我。一口下去，外层是恰到好处的焦酥，内里却鲜嫩多汁，柳木的清香丝丝渗入肌理，粗盐的咸恰到好处地勾出了鹿肉深藏的甘甜。我们围坐在火堆旁简易的木桌边，用刀片着肉，佐以其其格腌制的爽脆山野菜和自酿的醇厚山葡萄酒，听着一个民族古老的故事与现代的欢欣。

夕阳西下，整个河谷被染成一片金红。巴特尔望了望远处定居点的方向，轻声说：“山还是这山，河还是这河，可日子，到底是不同了。”话语里没有激昂的抒情，只有一种扎实的、落在泥土里的满足。

归途上，齿颊间仿佛仍萦绕着那混合了柳香与肉香的独特滋味。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巴特尔削制柳枝时那专注的侧影，是其其格谈起儿子考上大学时那熠熠生辉的笑脸。这个曾经以森林为家园的民族，正携着他们古老的智慧与对自然的深切敬意，在崭新的时代里稳稳地安放下自己的生活。就像那柳枝穿起的鹿肉——传统的厚味与现代的生机，在岁月的火焰中交融，淬炼出一种更为恒久、更耐咀嚼的甘醇。

河谷的风景早已远去，但我知道，有些画面、有些气息、有些对话、有些记忆，已深深烙印在生命里。如同鄂伦春人随身猎刀柄上那些被手掌反复摩挲出的纹路，质朴无华，却历久弥深。

（2025年12月）

备好的三块鹿肉 岫涛和朋友试着烤肉 岫涛亲自下场烤肉 巴特尔和其其格忙碌烤肉 小战友东明也下场试试

和张佳福、王柱石、段岫涛小酌

新的鄂伦春定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