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点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林建南先生这篇《印级师说》延续了他之前“匠人散文”的创作范式,却将视野从技艺提升至文明传承的层面。林先生以多重隐喻织就文本:黄先生既是“钓时光者”,又是“缀魂人”,更是“活着的歌谣”,使人物成为文化母体的肉身化象征。在表达上,闽南歌谣的韵律被转化为文字的呼吸——平缓处如石碾,激越处似鹰旋,形成声景交融的复调叙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文章最深刻处在于揭示了传承的本质非机械保存,而是唤醒沉睡的文化基因。林先生将童稚学语比作“老树输浆予新芽”,暗示文明延续正在这看似笨拙的对接中完成。结尾将个人身影融入土地呼吸,个体坚守遂升华为文明自身的韧性表达,在消逝与存续的辩证中,完成了一曲无声的母语挽歌与赞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春城晓梦</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印级师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37, 35, 8);">文:林建南(原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黄印级老师是福建省泉州市南安市东田镇的一位民间文化传承人,以其对闽南语歌谣的长期收集、整理和传播而闻名。近闻他费了半生心血编著的近600页的《闽南俗语》已正式出版。本书内容包含:拼音法,日常用句,校园对话,四千条成语、谚语、俗语,歇后语和一字多音例字,19首老童谣儿歌,浅析俗语产生和运用,清明节、五月节、七月半、冬节和过年习俗及相关俗语等,是了解闽南、学说闽南话的一本史诗级的专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题记</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深秋,闽南。南安市东田镇蓝溪村的午后,是被阳光浸透又滤过的。光从骑楼的缝隙间斜切下来,落在青石板路上,成了明明灭灭的碎金。就在这光与影交界最模糊的一处巷口,我望见了他——黄印级先生。他坐在一张老旧的竹凳上,身前没有补鞋摊的木匣与锤砧,也没有垂钓者的竿与线,只疏疏落落围着三五个孩童。他的姿态,却让我无端想起溪边那位钓者,安然踞坐于时光的矶石之上;而他轻轻开合的嘴唇,吐露的音节,又仿佛养蜂人老苏开启蜂箱时,那股裹着生命厚度的、低沉的嗡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他正在津津有味地哼着一曲曲闽南语歌谣,一种我全然陌生却又觉得非常耳熟的调子。那调子起得很平,像夏日晒谷场上缓缓推开的石碾;忽然又拔高,打个旋儿,像崖畔被风吹急了的老鹰,翅尖扫过云端;末了,音尾颤颤地沉下去,余韵却丝丝缕缕地往上飘,钻进听者的耳朵里,痒痒的,又有些酸酸的。他唱的是闽南语歌谣,有海风咸腥的拍打,有花岗岩被烈日灼烫后散出的土味,有梯田里晚稻灌浆的微响,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很久以前月光的清冷。</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周围那些孩子们,起初是嬉闹的,小兽般互相推搡。可渐渐地,那古怪的、苍老而执拗的声音,像一张无形的网,收拢了所有的浮躁。他们安静下来,仰着小脸,眼睛望着老人那张被岁月犁出深沟的脸。老人的眼睛眯着,望向巷子尽头那片被屋脊切割得不规则的天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砖瓦,落在一个极远又极近的地方。他膝上摊着一本册子,纸页焦黄卷边,像秋天最早落下的梧桐叶,上面用蓝黑墨水抄满了弯弯曲曲的字,旁边还有更小的、密密麻麻的批注。他那根嶙峋的、关节粗大的食指,正随着调子的起伏,在字行间轻轻移动,仿佛不是在指点,而是在触摸一个个有温度、会呼吸的生命。</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曲终了,余音在巷壁上碰撞,迟迟不肯散去。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老师,这是什么歌呀?讲什么的?”老人收回目光,那目光从渺远落回眼前,便化作一池温润的春水。他笑着说:“这歌呀,叫《天乌乌》。讲的呀,是天要下雨了,阿公去掘芋头,掘着一尾旋鰡鼓(泥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接着,他开始用带着浓重腔调的普通话,断断续续地讲解。他说:“这是顺口溜,里面藏着古早人看天吃饭的智慧,藏着阿公阿嬷对孙仔的疼爱,也藏着咱们闽南人苦中作乐的豁达。”他又指了指册子:“你看这句,‘阿公要煮咸,阿嬷要煮淡’,两口子为一点小事吵吵闹闹,最后‘两个相打弄破鼎’,多有意思!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么?”</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忽然觉得,他哪里是在教歌?他分明是一个最沉静的垂钓者。只是他垂钓的,不是溪流里的银鳞,而是时光深处那些即将消散的声响。他的钓竿,是他毕生搜集、整理、誊抄的这一册册歌谣;他的饵,是他对这片土地深入骨髓的眷恋;而他等待的,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好奇的“鱼儿”——或许是眼前这懵懂的孩童,或许是我这样偶然驻足的路人——来轻轻触碰一下这即将绷断的丝线。钓起了,便是一种“得”,一种跨越数十甚至上百年的“相认”;钓不起,那漫漫的等待本身,何尝不是一种“得”?得失之间,他的心,怕早已如那钓者所言,调和得同亘古的蓝溪水一般深沉平缓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以前啊,”他摩挲着那本《闽南语歌谣》说:“满田垄都是这歌声。插秧时唱《秧歌》,除草时唱《薅草诗》,讨海人出海唱《驶船歌》,送嫁娘出门唱《哭嫁调》……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在歌里。现在呢?”他顿了顿,望向巷外车水马龙的大街,那里流淌着标准的普通话和流行音乐的节拍,“现在,它们快成‘绝响’喽。”</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他的话,让我想起补鞋的老陈。老陈说,他修补的是鞋底,更是被过快生活磨薄了的温情与耐心。而眼前的黄印级先生,他修补的又是什么呢?他修补的,是一种语言的韵味,一种地域的记忆,一种族群共同的情感密码。在这个追逐崭新、崇尚统一的时代,他固执地蹲守在旧巷深处,做着“修补”与“打捞”的活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宣言?他手中那无形的针线,穿起的岂止是零散的歌词与曲调,分明是想把那些被现代化浪潮冲得七零八落的“乡土之魂”,一针一线,细细地缀补起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孩子们学唱了。稚嫩的、走调的嗓音,磕磕绊绊地追逐着老人苍劲的旋律。那景象,奇异又动人。仿佛一株行将老去的巨木,在黄昏时分,努力地将最后一点生命的汁液,输送给脚下新发的、柔嫩的芽。阳光又移了一寸,正好照亮老人半边身子。他花白的头发,在光里变得透明,像秋后的芦花。我看着他,看着光影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移动,心中那被都市生活磨出的厚厚的茧,仿佛被这古老歌谣的柔韧触须,悄悄撬开了一丝缝隙。我恍然觉得,他不仅仅是歌谣的传承者,他本身,就是一阕活着的、行走的闽南语歌谣。他的皱纹里刻着它的顿挫,他的呼吸里含着它的韵律,他望向远方时那混合着眷恋与忧思的眼神,就是这首歌最深邃的注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天色向晚,孩童们被归家的母亲唤走,小巷重归寂静。老人慢慢合上册子,仔细地套进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里。他抬起头,看见我仍在,便又露出那种从皱纹深处漾开的、浅浅的笑:“也感兴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想问,您收集这些,一定跑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苦吧?像养蜂人追逐花期那样,追逐着那些仅存于老者唇齿间的“声音之花”?我想问,面对这日渐冷寂的“摊位”,您可曾感到灰心?像补鞋老陈那样,明明知道这行当快要无以为继,却依然固执地日出而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但他似乎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所有未尽的疑问。他摆摆手,望向西边即将沉落的日头,那里,东田镇更古老的丘陵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温柔而坚定。“没什么辛苦不辛苦。”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我就是觉得,这些声音,不能断在我这一代。它们就像蓝溪水,流了千百年了,不能到咱们手里就干了。孩子们现在不懂,没关系,先把种子埋下去。总有一天,等他们长大了,走远了,也许某个夜里,会忽然想起小时候巷口有个老阿公,教过一首怪怪的歌。那时,这歌的滋味,他们或许就懂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他提起布袋,缓缓起身,淡淡的背影,融入深巷渐浓的暮色里,像一滴墨,终于彻底化入了那砚“研得极淡的墨”中。我站在原地,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首《天乌乌》的调子。我忽然彻底明白了。补鞋者修补实物,垂钓者收获心境,爱吃者品味文化,养蜂人酝酿生命之甜,牧羊人守望家园之根。而这位“印级师”,他守护的,是一条无形的、却更为浩瀚的河流——一条名叫“母语文化”的河流。他俯身于此,做一名孤独的淘金者,亦做一名虔诚的摆渡人,将那些被时光冲刷得愈发璀璨的金砂,一捧一捧,渡给依稀可见的、彼岸的未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东田镇蓝溪村的巷口吹来晚风,带着闽南大地特有的、温热而潮湿的气息。那气息里,我分明听见,有无数个黄印级般的喉音,在低低地、执着地吟唱着。那歌声汇在一起,不成曲调,却成了这土地最深沉的呼吸与心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2025年12月27日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完稿于柳城柳湖公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