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阿尔罕布拉宫（上）

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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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滚，我们驶向那座被誉为“石榴之城”的格拉纳达。在西班牙的旅途中，“摩尔人”一词如影随形，不绝于耳。它并非指向某个单一民族，而是西班牙人对曾统治伊比利亚半岛、笃信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统称。

自摩尔人铁蹄踏入，至天主教“收复失地运动”的反攻号角吹响，这片土地历经了近八百年的拉锯与交融。当历史的车轮行至15世纪末，摩尔人的版图已萎缩至仅剩格拉纳达王国这最后一隅孤悬的飞地。

彼时，携手并肩的天主教双王——伊莎贝拉一世与费尔南多二世，以雷霆之势合围格拉纳达。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绝境下，摩尔末代君主波阿布迪尔（Boabdil）终含泪开城，向双王俯首称臣。双王应允了这最后的请降，格拉纳达就此彻底融入西班牙王国的版图，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长达八个世纪的统治，也随之黯然落幕。

巧的是，1492年，格拉纳达陷落的同一年，哥伦布亦获双王资助扬帆远航，亦是西班牙终结分裂、完成大一统，并由此叩开“黄金时代”大门的关键年份。历史于此刻，写下了意味深长的注脚。

相传，波阿布迪尔投降后步出宏伟的阿尔罕布拉宫，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倾注了摩尔人数代人心血的宫殿时，他的母亲迎面而来，留下了一句振聋发聩的斥责：“你哭得像个女人，因为你没能像个男人一样守护这片土地。”这句锥心之语，不仅成为西班牙历史上流传千古的经典典故，更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为阿尔罕布拉宫的每一块砖石，都镌刻上了深沉的悲情与宿命感。

我们终于抵达了梦寐以求的石榴之城——格拉纳达，慕名探访世界文化遗产阿尔罕布拉宫。

这座西班牙现存最完整的阿拉伯式宫殿，静卧于格拉纳达城东南萨比卡山地外围，依偎在一片丘陵起伏的台地之上，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美人。

“阿尔罕布拉”，阿拉伯语意为“红色”，这不仅描绘了宫殿基址那赭石般温润的山体底色，更因整座宫殿的外墙皆由当地特有的红色细砂与泥土烧制而成的砖块精心砌筑，远远望去，一片暖红晕染天际，故而被世人亲昵地唤作“红宫”。

它绝非一座冰冷的石头城池，而是一座集城堡的雄浑、皇家居所的华美与王城的规制于一身的独特建筑瑰宝，将伊斯兰建筑艺术推向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堪称一部凝固的伊斯兰建筑史诗与传世的艺术精品。

红宫之美，从不以宏大的体量取胜，而在于那份于方寸之间穷尽匠心的极致细节，繁复精妙的阿拉伯雕花，层层叠叠却繁而不乱，不见一丝冗余。庭院深深，流水潺潺，清泉与喷泉共谱着灵动的乐章。更有那光影婆娑，透过千姿百态的雕花窗棂，在地面与墙壁上投下变幻无穷的斑驳纹路，仿佛是大自然与人工智慧共舞的笔触。它将伊斯兰建筑“留白生韵、对称和谐、光影为魂、水石相生”的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

阿尔罕布拉宫的营建史，可追溯至1248年，穆罕默德一世（阿卜•阿拉罕尔）奠基肇始。此后，阿布·哈查吉·优素福一世及其继任者穆罕默德五世接力续建，直至工程圆满告竣。

值得注意的是，在其续建的关键时期，格拉纳达王国早已被基督教势力围困，危如累卵，强敌环伺。然而，摩尔工匠们并未因时局紧迫而仓促行事，反而秉持着超凡的定力与虔诚，从容不迫，精雕细琢，将心血与智慧倾注于每一寸砖石。正是这份对建筑艺术的极致严谨与执着追求，赋予了阿尔罕布拉宫不朽的灵魂，使其当之无愧地荣膺“宫殿之城”与“世界奇迹”的盛誉，成为流芳百世的稀世珍宝。

整座阿尔罕布拉宫规模宏大，格局精妙，主要囊括四大区域：其核心为彰显王室威仪与伊斯兰建筑精髓的纳塞瑞斯王宫（阿拉伯语：Casa Real）；其次是摩尔王室专属的格内拉里弗（Generalife）避暑花园，宛如人间仙境；再者是阿尔罕布拉宫最早的防御基石——阿尔卡萨瓦（Alcazaba）军事城堡，见证了王朝的兴衰；最后，则是摩尔王朝覆灭后，天主教国王查理五世下令修建的文艺复兴风格宫殿（Palacio de Carlos V），宛如一段历史的“插曲”，悄然嵌入古老的伊斯兰肌理之中。

其中，纳塞瑞斯王宫无疑是阿尔罕布拉宫的灵魂所在，几乎所有最经典的伊斯兰建筑艺术瑰宝皆荟萃于此：桃金娘中庭（Patio de los Arrayanes）那倒映着天空与翠绿的对称水池，静谧庄严；狮庭（Patio de los Leones）的十二尊石狮簇拥的喷泉，巧夺天工，传说潺潺水声能驱散忧思；两姊妹厅（Sala de las Dos Hermanas）的钟乳石穹顶，精美绝伦，令人叹为观止。这些无与伦比的杰作，大多出自优素福一世和穆罕默德五世的擘画与督造。

而查理五世宫，这座矗立于伊斯兰宫殿群中的文艺复兴风格方形巨构，则以其截然不同的美学语言，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与文化碰撞。它的存在，恰似一曲雄浑的复调，为阿尔罕布拉宫谱写了独特的印记。一边是摩尔人缔造的极致柔美与梦幻诗意，另一边则是天主教世界崇尚的古典秩序与雄浑硬朗，二者在此奇妙共存，耐人寻味。

作为西班牙格拉纳达永恒的象征，阿尔罕布拉宫不仅是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遗存的璀璨明珠，更是其所有古迹中当之无愧的精华所在。1984年，它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郑重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实至名归。

当我们步入阿尔罕布拉宫，穿过那些造型别致、宛若艺术品的拱门，便踏上了一段穿行于奇特高差台地的漫步之旅。

脚下是起伏的韵律，眼前是层叠的风景，时光仿佛在足下流转，每一步都如同在历史与现实间穿梭，处处暗藏匠心，步步皆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引人沉醉，流连忘返。

脚下，是当年城堡驻军栖身之所的兵营遗址。如今，唯有半掩于黄土之下、半露岁月斑驳的残垣断壁，默默诉说着往昔的金戈铁马与尘封往事。

眼前，是矗立于传说中的蜡烛塔，摩尔人的古老秘闻如烛火般在其周身萦绕。赭红的石砖镌刻着千年时光的纹路，每一道沟壑都沉淀着无尽的浪漫与往事。

相传，格拉纳达的少女会在佳节之夜攀上塔顶，敲响那口大钟。清越的钟声越过层层叠叠的塔檐，将虔诚的祈愿送往云端，只为求得一位魂牵梦萦的良人。

作为阿尔罕布拉宫的制高点，蜡烛塔是这座红堡刺破天际的傲骨，亦化作了格拉纳达最鲜明的灵魂印记。

当我们登临其上，身后是阿尔罕布拉宫绵延起伏的宫墙与廊柱，如一部凝固的史诗。抬眼望去，山脚下整座格拉纳达小城尽收眼底。一城人间烟火，满目脉脉温柔，天地间所有的风华，都被揉进了这山海与岁月的永恒画卷之中。

我们按照参观票上预定的时间踏入阿尔罕布拉宫的宫门，这座镌刻着摩尔王朝荣光的红堡，由多座华美宫殿相融而成。宫殿周遭，各式精巧建筑与风情雅致的中庭层层环绕，所有格局皆排布得精准工整，对称的美感藏在每一处廊柱与花影间，这便是摩尔人建筑最具辨识度的经典风骨。

循着长廊缓步走入梅苏亚宫，瞬间便坠入伊斯兰美学的极致浪漫里。宫殿的立柱与穹梁之上，满是一刀一划雕琢的伊斯兰精工纹路，细腻得宛若流云织锦。铺砌彩釉瓷砖的护墙板、温润的石质墙身、镂刻花纹的横饰带、覆着雕花石膏板的连排拱门、以弓形弧度与钟乳石纹路修饰的穹窿顶，目光所及，皆是阿拉伯美学中标志性的缠枝藤蔓与对称几何花纹，繁复却不杂乱，精巧却不堆砌。

它那色彩明艳、变幻多姿的线条，那浑然天成的精致与匀称之美，是摩尔人超凡的想象力与顶尖艺术造诣的完美缩影，更是那段璀璨的伊斯兰精致文化，最具体而微的传世成果。一砖一纹，一拱一穹，梅苏亚宫的美，是刻进石骨里的精致，也是摩尔文明留给世间的温柔回响。

穿过科马雷斯宫的通廊，就是被称作“伊斯兰建筑的模范”的桃金娘中庭，由大理石列柱围合而成，其间是一个浅而平的反射水池。

碧绿的池水倒映着两侧的柱廊和高45米的科马雷斯塔，池水浅浅地紧贴地面，显得开阔而又亲近。平静的水面，使四周的建筑及廊柱的倒影十分清晰。

水池南北两端各有的小喷泉、桃金娘树篱与水池形成动与静、竖向与平展、精致与素雅的对比。两列整齐的桃金娘树篱分列在水池两边，这也是桃金娘中庭的名字的由来。静水无波，廊柱如诗，这份融于光影与水色的美，便是摩尔王朝留给世间的温柔印记。

桃金娘中庭南侧的柱廊，静静立着七道雕花拱门，这道廊柱一头连着卡洛斯五世宫的石墙，一头通向科玛莱斯宫的核心——使节厅。这片方寸之地，曾是摩尔人执掌格拉纳达时的行政中心，见证过无数城邦要事与外交仪典。

巧夺天工的摩尔匠人，为使节厅精雕出错落的窗格、层叠垂落如钟乳的中楣，还有鎏金描纹的雕花天花板，每一处纹路都藏着伊斯兰美学的极致温柔，而历史的厚重，也凝刻在这座殿堂里。摩尔人的最后一位国王，正是在此向基督教的西班牙国王递交了降书，俯首认输。那一刻起，摩尔王朝的余晖落幕，他们的身影，便永远消散在了阿尔罕布拉宫的红墙穹顶之下，只留砖石与纹路，诉说着往昔的荣光与落幕。

石墙无言，纹路有声，那些精致的雕刻里，藏着摩尔人的艺术巅峰，也藏着一个王朝落幕的温柔叹息。

未完待续，下篇请继续跟随我观赏阿尔罕布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