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了线的念想

💥国光💥

图文 张国光

写在前面

风过坟头，纸钱的余烬漫作轻烟，缠绕着未散的叮咛。母亲最后那道目光，原是系在儿女心头的线，一朝永诀，便成了断落在岁月里的念想。那些挽过炊烟、缝过童年的手，那些藏在凝望里的千言万语，那些鞔（man）在鞋上的孝布，终究随一抔黄土沉寂。唯余风卷残叶，声声呜咽，替我们诉说未尽的哀思。

本期照片2017.4.11摄于河曲李家沟 母亲昏迷了整整两日，病房里的空气凝滞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守在床边，一遍遍摩挲着她枯瘦的手，那双手曾挽起炊烟，也曾缝补过我童年的衣裳，此刻却凉得像深秋的霜。 忽然，她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我心头一紧，俯身去看，那双浑浊却曾盛满慈爱的眼睛，竟缓缓睁开了。目光越过朦胧的光影，直直落在我脸上，一寸寸，像在丈量着什么，又像在刻下最后的惦念。千言万语仿佛都凝在那目光里，她却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只是静静地望了我片刻，便像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眼皮慢慢垂下，合上了。
这一合，便是永诀。 哭声猛地冲破喉咙，在屋子里炸开，又撞在天花板上，碎成一片呜咽，久久不散。窗外的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风卷着残叶，拍打着窗棂，像是在应和这撕心裂肺的悲恸。 复三那日，风更烈了。坟茔立在旷野之上，新土还带着湿润的气息。纸钱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向天际，像一群白色的蝶，载着我们的哀思，飞向不知名的远方。坟头的枯草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哀乐声起，唢呐的调子凄婉悲凉，一声声，穿透旷野，也穿透我们早已破碎的心。 兄弟姊妹们跪在坟前，将纸钱一沓沓投入火中。火苗舔舐着纸灰，腾起温热的烟，模糊了彼此泪湿的脸。按照旧俗，鞋面上鞔（man）着的白布被轻轻撕去，那象征服丧的印记就此卸下，可心上的痕迹，又如何撕得掉呢？ 那片白，曾是孝，如今却是断了线的念想。 起身后，谁也没有立刻离开。我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望向那座新起的坟。花圈在风里簌簌地响，鲜艳得有些刺目。终于，大家转过身，低着头，沿着来时的小路默默走去。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的安眠。田野在身后渐渐模糊，只有那缕青烟，还在坟头依依地、依依地萦绕，仿佛母亲最后那道温柔的目光，迟迟不肯散去。 风依旧在吹，旷野里只剩下风穿过坟头的呜咽，像母亲未曾说出口的叮咛，在天地间悠悠回荡。

“鞔”的核心意思

鞔mán，河曲方言读阴平，是一种用皮革或布料包裹、蒙覆的技艺，比如把布蒙在鞋帮上，用皮革修补鞋头，将皮革固定在鼓面上。《说文解字》（东汉·许慎）：鞔，履空也（“履”是鞋，“空”通“腔”。“履空”就是鞋腔，即鞋帮）。鞔属于古雅生僻字，现代通用语中极少使用，多用于描述传统手工工艺的方言或古籍文献。

河曲方言说“鞔”字

大门扇上圪撵（nie）着个圪搐（chu入声）老婆儿婆儿（lao pa pa），拿的个剪子正“㔍㔍”（chuā chuā）往稻箭箭缚的拍（pie入声）子上铰红豆儿（da）了，拍子的边边上还鞔（man）的花布布。

听听我的录音

2017.9.7于河曲

精彩点评

薛振齐老师点评：

张老师这篇悼母文兼方言考辨之作，堪称情文并茂、雅俗相融的佳作。

以母亲临终的目光为情感锚点，从病房执手的凝噎，到复三坟前的呜咽，字字皆染哀思。挽过炊烟、缝补过童年的手，鞋面上鞔着的素白孝布，火中翻飞成蝶的纸钱，这些浸着烟火气的细节，将母爱的温润绵长与永诀的剜心之痛织得密密匝匝。风过坟头的呜咽，青烟萦绕的茔冢，更是把那份未说尽的惦念与道不完的哀思，写得余韵悠长，读来令人鼻酸。

尤为难得的是，文中对“鞔”字的考据与方言呈现，并未割裂抒情脉络。既解释了河曲丧俗里“鞔孝布”的独特内涵，让地域文化的底色为这份哀思添了厚重质感；又以鲜活的方言例句，留存了乡土语言的灵动，使文章兼具文学感染力与民俗研究价值。 相当感人，相当有价值!🌹🌹🌹👍👍🍵🍵🍵🎉🎉🎉👌👌👌😊😊😊

回复薛老师

薛老师：

薛老师谬赞，愧不敢当！

拙文不过是感念慈母恩情，又惦着河曲方言里的几分烟火气，随手缀连而成。您于字里行间读出这份哀思与乡土意趣，更点出“情文相融、雅俗共生”的肌理，于我而言，既是知音之赏，亦是莫大的鼓励。

再次拜谢薛老师的悉心点评，敬奉清茶一盏，遥祝冬安！

李新田老师点评：

文融至情与乡韵，笔凝悲绪与文心，骈散相偕，雅俗相融，悼亲之恸入骨，考字之谨入理，读来令人泫然动容，掩卷怅然。

散笔铺陈，字字皆蘸血泪，写慈母弥留之态，枯手凝霜，眸光镌念，一睁一阖，便是天人永隔；摹复三祭坟之景，纸钱旋烟，悲风咽树，鞔布撕白，一抔黄土，竟成此生永诀。笔底描摹无半分虚饰，病房之窒闷、丧恸之崩裂、旷野之凄寒，皆历历如绘，以朴质之语抒剜心之痛，情之所至，字字泣血，直抵肺腑。

骈句衬情，声声尽含悲戚。挽炊烟缝童裳，忆萱堂昔日温慈；卷纸钱萦轻烟，悼慈亲今朝永寂。风过坟头，余烬缠叮咛不散；泪浸寸心，哀思伴岁月无休。鞔布卸而孝痕难消，目光凝而念想未断，寥寥数笔，将丧亲之憾、念亲之切，凝作寸寸柔肠，句句铿锵。

更难得者，于至悲悼文之中，嵌河曲方言“鞔”字之考据，溯《说文》本源，录乡音俗语，雅籍训诂与乡土烟火相融，方言活态与至亲哀思相契，未因考字而割裂情脉，反以乡语乡俗，衬故土乡情、骨肉亲情，让这份思念扎根乡壤，更添厚重绵长。

通篇以“断了线的念想”为骨，以慈母目光为魂，以乡音乡俗为韵，散笔写情则酣畅淋漓，骈语成文则凝练隽永，情挚而文工，意切而辞雅，悼亲之文臻于此境，足见张老师之笔力，更见拳拳孝心。

回复李新田老师：

李老师雅评细读再三，感佩不已！

拙文不过是怀母之情积于胸臆、乡音之韵萦于笔端，率性成文，未料得您这般字字入心的品鉴。您于散笔的朴质悲怆里，读出病房的窒闷、坟头的凄寒；于骈句的凝练铿锵中，品出萱堂的温慈、永诀的憾恸，这般知音之赏，让满纸哀思皆有了回响。

尤为感念您留意到“鞔”字考据与抒情脉络的相融——乡语载乡愁，亦载亲情，这份乡土文字的分量，因您的点醒更觉厚重。

纸短情长，谨奉寸心，遥致谢忱，恭颂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