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法罕聚礼寺:八百年光阴里的寂静回响

老骥

<p class="ql-block">  穿过伊斯法罕古城喧嚷的市集,聚礼清真寺的门便静静立在那里。一踏入门槛,人声与色彩忽然被收走了——仿佛跌进一口深井,四下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几乎可触摸的寂静。</p> <p class="ql-block">  面前展开的,是萨珊王朝传下的四庭格局,也是伊斯兰神圣建筑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初形貌。两万余平方米的空间,被四座伊万门廊稳稳镇住。正午的光从不同的檐口切下来,在庭院石板上投出分明而古老的影子。我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竟觉得有目光从四方投来——那是八个世纪以来,不同时代的匠人、信徒与过客,透过砖石孔隙沉默的注视。</p> <p class="ql-block">  而最让我驻足的,是北面塞尔柱克时代的泥砖穹顶。它浑厚、质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却藏着一场建筑史上的革命:伊斯兰世界第一座双层带肋圆顶,便是在此诞生。手掌贴上那些粗砺的砖块,凉意渗入掌心,恍惚间竟似触到了千年前的体温——那个灵光乍现的瞬间,工匠们仰头构想出新的天空,从此改变了这片土地上所有清真寺的轮廓。</p> <p class="ql-block">西侧入口处,萨法维时代的马赛克正闪着细密而矜持的光。几何纹样无穷无尽地蔓延,像一本用砖石写就的宇宙之书,每一片釉彩都暗含着波斯匠人对天地的理解。转身向南,蒙古时期的装饰便截然不同了——棱角分明,线条遒劲,仿佛还带着草原的风声与马蹄的余响。那是征服者留下的痕迹,却也在时光里被这里的文明静静驯化,成了整体的一部分。</p> <p class="ql-block">  在柱廊间缓缓穿行,光便成了最灵动的笔触。有时从高处小窗斜射进来,被彩釉玻璃滤成宝石般的色块,轻轻落在千年磨损的石板上;有时又突然照亮一角灰泥浮雕——那是伊利汗国时期完者都下令刻下的古兰经文,流畅的阿拉伯书法在光影中仿佛正在流动,信仰以最美的形态凝固于此。而更多时候,光只是静静铺在一面素墙上,提醒着一切绚烂,皆始于这样的空白。</p> <p class="ql-block">人在阴影里,看光斑在拱券间一寸寸挪移,忽然明白了这座寺的真正意义。它从来不止是礼拜的场所,更是丝路文明交汇的熔炉——波斯的精妙、阿拉伯的虔敬、蒙古的豪迈,甚至更早的萨珊遗风,都在这里被时光熬煮、融合。塞尔柱克的穹顶、蒙古的瓷片、萨法维的马赛克……历代增筑不曾掩盖前朝,只像树的年轮,一圈圈包容着生长。建筑自己,便成了会呼吸的历史。</p> <p class="ql-block">暮色渐渐漫上来,天空染成淡淡的鸽灰。庭院里最后几位游客也离开了,方才被脚步惊扰的寂静,此刻重新沉淀下来,比白日更加深浓。就在那样的时刻,某种边界悄然消融了——无论来自何方,信仰何种,人面对浩瀚时间与极致之美时,那份震颤原是相通的。</p> <p class="ql-block">离去时,我没有回头。但那片由砖石、光影与寂静共同织就的时空,那口呼吸了八百年的悠长气息,已经留在身体某处,成为一处内心的遗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