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

海之蓝

这几日听得爱人电话里声音愈发低沉，说婆婆进食越来越少，一顿饭都吃不完一个蒸鸡蛋，整天昏睡不醒，怕是生命的钟摆要停了。心里那根弦猛地一紧，酸楚涌上来，手比念头快，胡乱塞了几件衣裳，便预约了第二天的车往乡里赶。

当铁闸门“吱呀”一声推开时，没有预想中沉疴的滞重气。一方小院先干干净净地迎出来，午后的日头躺在青灰砖地上，温温的，软软的，竟把日子的嶙峋也熨平了些。爱人立在窑洞口，身后那拱形的门，像个沉默又温暖的怀抱。连檐下南归燕子的空巢，都还结实地粘着，守着一段去而不返的时光。

“不是说不用急回么？”他迎上来，脸上有风吹日晒的糙痕，眼里却是一泊见了底的、柔和的倦意。

窑洞里亮得人心静。婆婆就在那扇大窗下睡着，枕着一床流动的阳光。冬日的暖阳从蓝天上直泼进来，不吝啬不偏颇，将她连人带被拢在一层茸茸的金色里。没有药石气，只有光晒透了棉布的干爽的芬芳，像个安稳的许诺。

这光，和城里的不同。城里的光是碎的，是挤过高楼的缝，把玻璃上碰得叮当响，总有些仓皇。这里的光，却是从整个旷野漫进来的，是整匹的、厚墩墩的、有分量的。它认得四季——春来染一层懵懂的鹅黄，夏至便泼上油润的绿，秋深了是澄黄的金，此刻是冬日里暖洋洋的白。婆婆的时光，被这样的光浸泡着，慢得几乎凝住，慢到能让光线一丝一缕地，替她描画岁月的纹理。

她大多时候睡着，面容却舒展，不见苦痕。阳光流过她银白的发，像流过一片收尽了籽实、安然休憩的秋田。我忽然觉得，这无言的日光，才是世上最恒久的看护，它日日赴约，将最朴素的温暖，公平地分给这檐下的每一寸生息。

爱人说，母亲醒着时，眼光便久久泊在窗外。看那条黄土小路上人影绰绰，看院角那棵枣树一岁一枯荣，看天光由黎明的青瓷色渐渐煅烧成黄昏的醉红，看云慢悠悠地踱过她八十多年望惯了的天空。这扇窗，是她与这浩大人间，最后一点诗意的牵连。她的静默，因而有了与天地同息的、辽阔的坦然。

我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一颗从城市带来的心，满是喧嚣的尘埃与无形的鞭影，此刻，竟被这一窑洞的静与光，徐徐涤荡，沉了下来。在这里，“照料”褪去了与病痛厮杀的狰狞，还原成一种单纯的“同在”。我们一起，聆听爱人奏响的锅碗瓢盆交响曲，领受这一窗慷慨的晴日，听风掠过院墙的微响，看光影子地上寸寸挪移。我拿起小勺水给她喝，手势也不自觉地放得轻了、慢了，生怕碰碎了这一片完整的安宁。

我这次回来，意义似乎也变了。我不再只是一个赶来换班的“援兵”，而是来参与一场静穆的“守光”仪式。爱人得以脱开身，去村里的棋牌室那儿摸两把牌，说几句散话；或者去河边，对着将凝未凝的河水，钓一钓凛冽的清醒；又或者，只是在院里拾掇那些耐寒的花草。他弯着腰的背影，落在自家院里的光影中是那样踏实而坚韧。这里，不是困守的孤岛，是他用许多个晨昏，为母亲经营的一座最后的、有光有土的城池。

日头偏西了，光线转成蜜一样的、醇厚的金黄，给窑洞的土壁细细镀上一层暖晕，庄严而温柔。婆婆眼皮动了动，似醒非醒，嘴角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像在光里尝到了一点甜的梦。我心头蓦然一宽：生命的终章，原来未必尽是潮湿与昏暗。它也可以是这样，被光紧紧地拥着，被土地深深地托着，在一方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宁静地，看最后一次日头升起，又落下。

我知道，我终归要回到我那灯火星光织就的城里去。但我也知道，从此往后，我生命里对“光”的感知，便有了两重。一重是城市的，跃动的，照着父母餐桌旁的笑语；另一重，是这面窑洞窗下，静静笼罩着一位安详老人的、亘古如斯的、沉默的光。

而所谓的“家”，所谓的“爱”，或许就是能让我在这两重截然不同的光里，都找到心安之处，都认得那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