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五更梆子敲过第三声时，魏塘镇仍蜷缩在春雾织就的锦衾里。汾湖的水汽似有若无地攀附着河道两岸，将黛瓦粉墙渐次裹进一幅濡湿的生宣。老张的乌篷船头撞上码头木桩，朽木与朽木相触的闷响在雾气中漾开，惊醒了栖在桅杆上的两只鸬鹚。他蹲踞船头，青黑色的指节穿梭在渔网经纬之间，昨夜漏网的几尾小鱼在网眼中徒然挣扎，鳞片上凝着的晨露折射出微弱天光。</p><p class="ql-block"> "瘦得只剩骨架了。"老张的拇指碾过鱼鳃，指腹传来干涩的触感。记忆里三年前的汾湖鱼肥得能渗出油星子，如今却似饿殍般嶙峋。小鱼落入杉木桶的声响惊动了浅滩处的白鹭，它振翅时搅碎的雾霭中，胥山轮廓如同被水晕开的墨迹，在宣纸般的天空上缓缓渗开。</p><p class="ql-block"> 河对岸杏花酒肆的灯笼次第亮起，阿翠用粗布擦拭着榆木柜台，指腹掠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二十年光阴被酒客们的铜钱镌刻成了具象的年轮。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宿醉未醒的周账房栽进门来，衣襟上还沾着昨夜的酒渍与胭脂。</p> <p class="ql-block"> 日头刚攀上胥山尖，石板路上便传来马蹄铁叩击青石的脆响。蜷在墙根晒太阳的杂毛土狗支棱起耳朵，敷衍地吠了两声又恹恹伏下。河边捶衣的女人们直起腰来，手背抹过沁汗的额角，目光黏在那道渐近的身影上。</p><p class="ql-block"> "瞧着像刀口舔血的。"王婶的棒槌在石板上敲出笃笃的节奏，混着浣衣的水声。</p><p class="ql-block"> 春桃的视线掠过陌生人腰间牛皮鞘，年轻的眼睛倏忽亮起又黯下："鞘口磨得发亮呢。"</p><p class="ql-block"> "杏花酒肆的熟客都这个时辰来。"王婶的断言终结了话题，女人们弯腰搅动水波，将倒映的身影碎成粼粼光斑。</p><p class="ql-block"> 斗笠边缘垂下的青纱在酒肆门前静止，露出张被朔风雕琢过的面孔。左眉骨上的旧疤像条僵死的蜈蚣，随着他皱眉的动作微微扭曲。阿翠的目光越过酒瓮，在他腰间短刀吞口处镶嵌的暗红玛瑙上停留了三个呼吸。</p><p class="ql-block"> "十年陈汾酒。"砂石般粗粝的嗓音惊飞了梁上燕子。</p><p class="ql-block"> 阿翠的粗陶碗底碰着柜台的闷响里，最后一滴晨露正从檐角坠落。</p> <p class="ql-block"> 酒肆渐渐活了过来。东南角的方桌边，三个老渔夫佝偻的背影像三块风化的礁石。粗瓷碗沿的豁口卡住老李头的下唇，他说话时碗里浊黄的酒液便跟着颤动："昨儿捞的鲤鱼鳃里嵌着蓝丝线，跟绣坊李寡妇的头发似的。"</p><p class="ql-block"> "我儿说要递状子。"老王的声音像晒裂的葫芦。</p><p class="ql-block"> 老张的嗤笑惊起了停在他斗笠上的苍蝇："染坊东家昨儿刚给县太爷送了幅《松鹤延年》，听说是宋徽宗的赝品。"</p><p class="ql-block"> 门边独眼赵四的嗓门盖过了满室嘈杂，那只完好的右眼在商贾打扮的客人脸上来回逡巡。左眼的疤痕像枚生锈的铜钱嵌在颧骨上方，随着他夸张的手势时隐时现："明日卯时开船，保准日落前到吴江。我赵四的船...…"</p><p class="ql-block"> "前年腊月不是沉了三具浮尸？"阿翠擦拭酒勺的粗布在柜台划出刺耳声响。</p><p class="ql-block"> 赵四的独眼痉挛般眨了眨："那是刘癞子的破船，阿翠姐记性让狗吃了？"</p> <p class="ql-block"> 陌生人的酒杯在唇边悬停。孙屠夫油亮的脑门在烛火下反着光，肥厚的手掌拍得桌面砰砰响："张家丫头翻墙那晚，绣鞋都跑丢了一只。她爹举着火把寻到渡口...…"</p><p class="ql-block"> "放你娘的屁！"赵四猛然起身时带翻了条凳，木腿砸地的声响中，陌生人按在刀柄上的手背暴起青筋。</p><p class="ql-block"> 阿翠提着酒壶走来，陶壶与粗碗相碰的脆响打破了凝滞："客官，汾河的谣言比水鬼还多。"</p><p class="ql-block"> 陌生人抬眼时，烛光在他眸中淬出两点寒芒："十六年前惊蛰，可有个右颊带新月疤的女子来过？"</p><p class="ql-block"> 酒液在阿翠颤抖的腕下泼洒，在柜台上漫出个歪斜的月牙。</p> <p class="ql-block"> 暮色将碑林染成黛紫时，陌生人站在最歪斜的那块石碑前。风穿过残缺的碑文，发出类似骨笛的呜咽。枯枝上的乌鸦突然炸开羽毛，血红的眼珠映出来者腰间一闪而过的寒光。</p><p class="ql-block"> 十六年前的雨夜在记忆中翻涌：妹妹颊边新月状的伤口渗着血珠，追兵火把将雨丝烧成金线，那个拍着胸脯保证"直放嘉兴"的船夫咧嘴笑出的黄牙...…青苔覆盖的碑面上，"张"字最后一笔被时光啃噬得模糊不清。</p><p class="ql-block"> 酒肆檐下的灯笼将赵四的影子拉得细长，他踉跄着跨过门槛时，后腰突然触及冰凉的金属。陌生人的吐息带着汾酒特有的苦香："春雨巷，新月疤，最后登的是谁的船？"</p> <p class="ql-block"> 老张的渔网捞起赵四时，晨雾还未散尽。尸体脖颈上的切口细如发丝，却精准地割断了喉管与动脉。保长赶来时踩到岸边湿滑的苔藓，险些栽进河里。仵作的银簪从赵四舱板暗格里挑出支锈蚀的银簪，簪头的木兰花苞里藏着粒褪色的红玉。</p><p class="ql-block"> "江湖仇杀。"仵作的声音惊飞了停在尸体上的绿头苍蝇。</p><p class="ql-block"> 保长掏出手帕擦拭油汗："严查！必须...…"后半句被咽了回去，因为师爷正冲他比划着"染坊分红"的手势。</p><p class="ql-block"> 黎明前的薄雾中，有人看见负着长形包袱的瘦马踏过镇北石桥。阿翠在收拾残席时发现，陌生人坐过的条凳缝隙里卡着枚万历通宝，钱文已被摩挲得模糊难辨。</p> <p class="ql-block"> 当新来的船夫开始用赵四的旧船载客时，酒客们的话题已转向盐商的第七房小妾。只有阿翠会在擦拭酒具时突然怔住，望着门框上那道新鲜的刀痕出神。</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朵杏花坠入河心时，老张的网上挂着条罕见的金色鲤鱼。鱼鳃张合间，他恍惚看见十六年前那个雨夜，妹妹腕上的银镯如何在船头划过一道亮弧。如今那道银光已沉在河底某处，与赵四的血丝、锈蚀的簪子一起，成了汾河记忆里的又一道伤痕。</p><p class="ql-block"> 暮色中的乌鸦依旧准时落在酒旗竿头，它的鸣叫融入更夫梆子声里。没有人在意这些零碎的声响，就像没人在意那些来了又走的外乡人，和他们用刀尖写在流水上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2025.12.26于城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