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苏州河从我身边流过

GuoWen春回大地

　　昵称:GuoWen春回大地

美篇编号:67089043

　　这苏州河，说是一条河，其实倒更像这城里的一位老住户，不声不响地，便从许多人的窗下、许多桥的拱洞间，悠悠地淌过去了。我走着的这一段，正在两排老房子的后身。河水是稠的，泛着一种沉郁的、介乎青与褐之间的颜色，缓缓地，几乎看不出流动，只在水面偶尔打个小小的旋儿，才晓得它毕竟还是活的。那股子气息便扑面而来，不是单纯的腥，也不是纯粹的土，极像是岁月本身熬成的一碗浓汤，里面溶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初闻时或许要微微蹙眉，可待久了，那气息钻入肺腑，竟也有一种奇异的、教人安定的力量。

苏州河的两岸是些上了年纪的墙，红砖的、灰泥的，斑斑驳驳地爬满了水渍与青苔，像老人手背上迂曲的筋络与暗沉的寿斑。几根生了锈的铁管，毫无章法地从墙里探出身来，兀自向河里滴着水，那“嗒——嗒——”的声响，空洞而固执，像是时间漏下来的残渣。

　　我的步子便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因为我知道这河水里，是沉着影子的。不是天上云朵或岸边树木那种一掠而过的、轻浮的影，是重的，是许多年月里许多人留下的、洗也洗不去的印记。我恍惚看见，一百多年前，或许也是这样一个湿漉漉的午后，这里泊满了翘着头的木船，船帮挨着船帮，几乎要掩住了河面。码头工人佝偻的脊背，在沉重的货包下绷成一道沉默的弧线；他们“杭育杭育”的号子，那从生命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混着汗水与喘息的声响，怕是早就被这河水吸纳了，化在每一个不易察觉的波纹里。我又想，几十年前，那些临河而居的妇人，怕也是在这同样的水声里，在同样的湿气中，捶打着一家老小的衣衫。木杵起落的闷响，女人们忽高忽低的吴语交谈，混着肥皂的涩味与河水的腥气，蒸腾成一团模糊而又温热的市井烟火。

可如今苏州河两岸，这些声响、这些身影，都哪里去了呢？大约是同那些朽了的船板、断了缆绳的桩头一样，沉到河底最柔软的淤泥里去了罢。河水不语，只是载着它们，日复一日地流淌。

　　站在河边正出着神，眼睛却被水面上一些细碎的光斑晃了一下。仔细再一看时，才发觉不知何时，西边云层裂开了一道罅隙，斜斜地漏下几束有些乏力的阳光。那道光落在水上，并不璀璨，只是将一片浑黄的水面，熨帖地敷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润的琥珀色。就在这光影里，我竟看见了几茎绿意！那是从一处石砌的埠头缝隙里，挣扎着探出身来的几簇水草，瘦伶伶的，叶子狭长，却绿得那样认真，那样不甘。河水抚着它们，它们便顺着水势，微微地、袅袅地摇着，像在哼一首极轻极轻的、只有自己才懂的歌。

这柔弱而执拗的绿，嵌在沉郁的河水与苍老的墙壁之间，忽然叫我心里一动。这或许便是生命最本真的样子罢，无论周遭是如何的厚重与沧桑，它总能在不经意处，透出一点鲜亮的、不肯屈服的颜色来。这颜色不算张扬，却比任何辉煌的灯火都更能直抵人心。

　　就在这水草的近旁，河的对岸，一个老人正坐在自家后门的竹凳上，望着河水发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马褂，手里捏着一把看不出年代的紫砂壶，半晌，才凑到嘴边呷一口。他的面容隐在屋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觉那姿态是松弛的，也是笃定的，仿佛他已这样坐了许多年，也预备一直这样坐下去。他看河，河也看他，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一种超越了语言的懂得。我忽然觉得，我与这河，终究还是隔着的。我的感怀，我的思绪，于它而言，怕是如同微风拂过水面，连一丝最微浅的痕迹也留不下。它真正的主人，是那水草，是那老人，是那岸上每一个将日子过得如同河水般平缓而深长的寻常人家。他们的悲欢、他们的记忆，才是真正溶解在这河水里的盐分。

暮色，便在这静观与遥想中，不知不觉地合拢而来。河水的颜色也愈发深沉，成了一种近乎墨黑的、融融的靛青。对岸人家的窗子里，次第地亮起了灯光。那灯光是晕黄的，一团一团的，映在水里，便被拉成了长长颤动的光带，随着水波柔曼地起伏、破碎、又弥合，像是苏州河在夜色里的心跳。白日里那些历史的沉影、岁月的喟叹，此刻都被这温软的夜色与灯火抚平了，稀释了。河还是那条河，只是换了一副更家常、更可亲的眉目。它流着，不再像一位沉思的哲人，倒像一位劳作归来的父兄，在夜色里洗去一身疲乏，只留下宁静的鼻息。

　　风，也渐渐有了凉意，我该回去了。最后望一眼这苏州河，它依旧是不舍昼夜地，向着更远的、我目力不及的前方流去。它从我身边流过，带走了这一下午的光影与思绪，也仿佛从我生命里，载走了一些极细微的东西。我知道明日，后日，往后的许多日里，它仍将这样流着。而当我再被生活的尘埃扑了满身，感到疲乏与窒闷时，或许会想起今天，想起这河水的沉缓，想起那水草的绿，想起那灯火的暖。那时，我心里便会漾开一片无声的、润泽的水光，给自己一份沉默的安慰，教我知道，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在不息地流动，而又始终如一的。

我转过身，将河水留在身后，可那水声却跟了上来，潺潺的，淙淙的，一直流入我的梦里去了。

　　美篇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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