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相逢】,新安江记:一湖千岛藏古今

树生

<p class="ql-block">作者:树生(安徽)</p><p class="ql-block">美篇号:170196467</p><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网络(致谢)</p> <p class="ql-block">国庆后第三日天刚亮,我从歙县出发,自驾往深渡码头去。这处被称作徽州水路咽喉的渡口,我来过不止一次,此番重游,心里揣着的,仍是老辈人嘴边念叨的那句——“深渡街口千帆过,一半徽商一半客”。总想着再踏一踏那被岁月磨亮的青石板路,再摸一摸江风里藏着的徽州旧时光。</p> <p class="ql-block">车过新安江大桥时,雨刚收了尾。车窗玻璃沾着层细水珠,远山浸在水汽里,像一方刚磨好的歙砚,墨色浓淡相宜,润得能掐出水来。江雾裹着桂花香,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清冽里带着暖。忽然想起李白“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的句子,此刻的新安江,正是这般澄澈可鉴的模样;又念起自己昔年游江时写的短句:“一江寒水浸秋山,半笼烟岚半笼帆”,今日重游,竟与旧景丝毫不差。</p> <p class="ql-block">到码头时,青石板路还泛着湿光,踩上去咯吱打滑——那是千百年船工、挑夫的脚印磨出来的滑。国庆的热闹早散了,岸边的红旗只剩两三面,在风里悠悠晃着,像给灰扑扑的江景,钉了两颗鲜亮的红扣子。西侧的残墙,砖块褪成了土黄色,墙缝里嵌着半截发黑的橹桨,木纹上沾着茶褐色的印子,像是哪家茶号的伙计,当年洒了祁门红茶,忘了擦净,就这么留了经年。墙根下蹲着个晒茶籽的老茶农,见我盯着残墙看,咧嘴一笑:“这墙啊,民国时是徽州茶商的货栈,祁门的红茶、屯溪的毛峰,都从这儿装船,顺着新安江下杭州,再漂去更远的地方。”他的声音裹着江风,恍惚间,竟像听见了老早的吆喝声,混着船工的号子,声声入耳。</p> <p class="ql-block">靠在石栏杆上抽烟,等游轮来。望着一江碧水,狮城、贺城的旧事,忽然就漫了上来。老一辈人说,1958年新安江筑坝蓄水,两座千年古城,连同徽州地界上千余个村落,都沉进了湖底。三十多万百姓,挑着铺盖卷,背着锅碗瓢盆,往浙江、江西,甚至青海、宁夏走。徽州人讲究安土重迁,祖坟、祠堂、老宅,都是根。走的时候,有人抱着祠堂的砖哭,有人揣着祖坟上的一把土,还有人把祖传的徽墨、歙砚缝进棉袄里——那都是刻着祖宗印记的东西,比命还重。烟蒂烫了手指,才惊觉出神许久。忽然念起李白的“忽复乘舟梦日边”,若他当年也在这江畔等船,知道这碧水之下,藏着徽州的祠堂牌坊、马头墙,怕是要放下船桨,蘸着江水,写下一首新的诗;又念及自作的《忆秦娥·新安江》:“江波咽,沉城不见残阳血。残阳血,一湖烟水,半帆明月”,只觉这江水里的离愁,千百年未变。</p> <p class="ql-block">游轮的汽笛慢悠悠响起来,像一声悠长的叹息。踏上船板时,水花溅到裤脚,凉丝丝的。船老大是徽州本地人,操着一口软糯的歙县话,见我盯着江边的残垣断壁看,便指着滩涂说:“那半截青石板路,是绵潭村的老街;那段断了的马头墙,底下埋着的是王家祠堂的地基。”他手里的竹篙一点,船便悠悠地往湖中心去。两岸的青山往后退,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屏风。“打从晋代起,这江就是徽州人的活路。”船老大的声音裹着风,“男人出去做买卖,女人在家守着牌坊、孩子。一船茶叶换一船银钱,一船家书抵万金。徽州人做生意,讲究贾而好儒,诚信为本。”他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岛,“那岛上的老祠堂,当年是徽商议事的地方,现在还留着‘以诚待人’的匾额。”我望着两岸青峰对峙,碧水东流,忽然想起孟浩然“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意境,此刻虽无月色,却已有了七分清幽。</p> <p class="ql-block">船到梅峰岛,下船就闻见茶香。山道旁的红灯笼稀稀拉拉挂着,衬得两旁的桂树愈发疏朗,地上落满了黄花,踩上去软软的,像踩着一层碎金。转过一道山弯,一座老茶坊立在眼前,黑瓦白墙,烟囱里飘着细烟,门口挂着的竹匾上,“鸠坑贡茶”四个隶书大字,被风吹得晃。炒茶的师傅正弯着腰,用木铲翻搅竹筛里的鲜叶,柴火灶的火苗舔着锅底,茶香混着松烟香,漫了满山坳。师傅的手上沾着茶渍,指甲缝里都是青绿色,见我进来,咧嘴笑:“这炒茶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清明前采的茶芽,得用柴火灶炒,竹筛摇晾,火候差一分,香味就错十里。”他抓起一把炒好的茶叶,往我手心放了点,“尝尝,这就是当年给皇帝进贡的鸠坑茶。徽州的山,徽州的水,才能养出这味道。”</p> <p class="ql-block">我捏起一撮茶叶,凑到鼻尖闻了闻,清香扑鼻。师傅给我泡了一杯,茶叶在水里缓缓舒展,像一只只小小的绿船。浅啜一口,茶香漫过舌尖,清冽里带着甘甜,咽下去,连肺腑都透着清爽。忽然想起范仲淹“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的诗句,又忆起自己品茶时写的小诗:“雀舌初烹涧水煎,松风入盏韵绵绵。一杯鸠坑春味足,不羡人间万户侯”,原来好茶配好水,山水的灵秀,都藏在这一盏茶汤里。</p> <p class="ql-block">登到梅峰岛顶时,风裹着衣服,呼呼作响。往下望去,一千零七十八个岛屿,像撒了一地的青豆子,星罗棋布,一直铺到天边的云里。船老大指着远处一片水域,声音沉了些:“那底下,就是狮城的牌坊街。听老人讲,当年街上立着十一座牌坊,有功德坊,有贞节坊,都是徽州匠人一刀一刀雕出来的。”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水汽,带着桂花的香,也带着千百年的徽州故事。我望着脚下这一汪碧水,忽然觉得,这湖就像一块温润的歙砚,裹着千年的徽州风骨,也裹着一代人的苦与甜。水下的青砖黛瓦,背井离乡的百姓,都是这湖的魂,让这冰冷的水,有了暖暖的温度。此情此景,恰合自作的《临江仙·登梅峰望千岛》:“千岛浮沉烟水里,青山半入云深。残碑无字记前尘。沉城埋旧事,碧水照初心。”</p> <p class="ql-block">午后到了月光岛。岛上的房子,都是徽州特有的白墙黛瓦,马头墙翘得老高,像一只只欲飞的燕子。墙角下种着菊花,开得热热闹闹,是徽州人最爱种的“徽州黄”。“情园”门口的红漆对联,是当地老秀才写的,字迹带着几分潦草,墨色里透着徽州文人的风骨。管理员正蹲在地上收灯笼,见我盯着墙上的砖雕看,笑着说:“这砖雕是歙县老匠人刻的。徽州人建房,讲究无雕不成屋。麒麟送子、福禄寿喜,都是刻在砖上的念想。”他指着砖雕上的瑞兽,“你看这睫毛,刻得多细,一根一根的,这就是徽州三雕的功夫。”我伸手摸了摸砖雕,冰凉的触感里,藏着徽州匠人的执着。忽然想起胡适说的“徽州人什么都敢闯”,又念起杨万里“日光穿竹翠玲珑”的句子,原来这闯劲里,藏着的是对生活的热爱,对手艺的坚守,恰如这岛上的翠竹,历经风雨,依旧挺拔。</p> <p class="ql-block">傍晚过渔乐岛时,夕阳把湖水染成了金红色。一个渔民划着木船,正在撒网,渔网在空中展开,像一匹五彩的锦缎。他嘴里唱着徽州渔歌,嗓门洪亮,风裹着潮气,把歌声送过来:“日落西山红霞飞,徽州渔郎把船归……”调子是老调子,词是老词,却唱得有滋有味。我朝他喊了一声,问他是不是当年移民的后代。他点点头,手里的网没停:“我爷爷1958年从狮城迁来的,刚来的时候住竹泥工棚,下雨天水往屋里漏,得抱着盆接。现在好了,盖了砖房,我儿子还开了家民宿,专门招待来徽州看山水的客人。”他指着远处的新村,白墙红顶,整整齐齐,屋顶的太阳能板在夕阳下闪着光。“现在日子清净,你们要是住下,我给你们炖千岛湖鱼头,再炒一盘徽州毛豆腐,都是地道的徽州味。”</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自己写的几句打油诗:“渔歌落晚霞,网起一湖金。千岛藏旧事,徽州月最明。”又念起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闲适,原来人间烟火从来不是纸上的词,是渔民撒网的瞬间,是夕阳下的歌声,是徽州毛豆腐的香气,是日子里的那份踏实与安稳。</p> <p class="ql-block">归航时,天已经黑透了。码头的灯笼亮起来,红光映在江面上,叠着天上的星光,温柔得不像话。返程的车上,江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桂花的香,带着茶叶的香,也带着徽州的味道。白天的光景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残墙上的茶痕,茶坊里的青烟,渔岛上的金浪,还有徽州女人守着牌坊的身影,都浸在了这千岛的水里。</p> <p class="ql-block">忽然就懂了,这一程的重游,从来不是为了追逐风景。而是沿着徽州的山水脉络,触摸徽州人的魂。徽州的砖,徽州的坊,徽商的船,移民的笑,都在这湖里,融成了传承二字。它不是封存过去的标本,而是流动的血脉。从晋代的古渡口,到今天的民宿客栈;从徽州三雕的手艺,到此刻我们对文化的珍视,每一代人,都在给这湖水里,添上新的徽州故事。</p> <p class="ql-block">车窗外,新安江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绕着青山缓缓流淌。江岸边,徽州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黑夜里的珍珠。我望着窗外的山水,忽然想起那句老话:山水有相逢,徽州不负人。又念起自作的收尾小诗:“重游新安不计程,一湖风月一湖情。千年往事随波去,留得青山照眼明。”这相逢里,藏着岁月的深情,也藏着来日的期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