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总爱坐在老屋门前的那块青石上,眯着眼,望远处的山。山岚游走,如烟似梦,恰似他烟杆里袅袅升起的青烟,缠绵不绝,仿佛诉说着某种无声的归期。我常依偎在他膝前,仰头问:“山的那边是什么?”他轻轻磕了磕烟锅,嘴角浮起笑意:“是归途。”那时我不懂,只觉那话如山间晨雾,朦胧而遥远,藏在风里,飘在云中。</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位短小精悍的彝家汉子,脊梁曾如屋后挺拔的青松,笔直而坚韧。他是退伍军人,后来在粮食局任职,肩扛责任,步履沉稳。他能唱古老的调子,歌声随山风翻越坡梁,惊起半坡荞麦地里的雀鸟;他指尖灵巧,竹条在他手中翻飞如舞,转眼便编出玲珑的篮子;他更会讲祖辈的故事,那些带着泥土与松香的名字,在他低沉的嗓音里复活,踏着月光走进我的梦境。可岁月无声,终将他压弯——他的背如秋日的核桃枝,沉沉低垂;脚步迟缓,追不上山间的麂子;嗓音沙哑,唱不尽那支老歌;目光也渐浑浊,望山时总要眯成一道细缝,仿佛在努力辨认那条通往归途的路。</p>
<p class="ql-block">十七岁那年,父亲五十五岁,退休归家,我顶替他进了单位,即将远行。临行那日,父母送我至村口,风拂过他们斑白的鬓角,沉默如山。他们没说一句话,只是将一只亲手编的竹篮递到我手中,篮里静静躺着一包炒熟的葵花籽,温热尚存。那一刻,风卷起落叶,也卷走了我年少的懵懂。我提着篮子走向远方,却不知,那竟是我与父亲并肩的最后一个清晨。</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在城里勤勉工作,屡获嘉奖,领导赞许,心中欢喜。可每当夜深人静,独对灯火,父亲的身影便悄然浮现——他坐在石头上,烟锅明灭,目光投向山的尽头。他所说的“归途”,我仍不解其意,却总在心底泛起一丝酸涩。我总以为,归途很远,远到我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陪他坐着,看山岚起落,听他讲那些古老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直到那个深秋,家中传来急讯:父亲病危。我心如刀割,狂奔归乡。车窗外的山峦急速后退,像一幅幅褪色的旧画,模糊了记忆的轮廓。冲进老屋时,父亲已卧于床榻,气息微弱。他看见我,浑浊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枯瘦的手颤巍巍伸出,我急忙握住——那手如老树根般干裂,却仍存着熟悉的温度。他张了张嘴,声音几不可闻,我俯身贴近,终于听清那断续的低语:“山……归途……”</p>
<p class="ql-block">父亲走的那天,天蓝得澄澈,云淡得如烟。按彝家古俗,我们将他送至他一生凝望的山脚下,点燃柴堆。火焰升腾,青烟袅袅,直上云霄。我伫立风中,望着那缕轻烟融入天际,忽然彻悟——他说的“归途”,原不是地理的远方,而是灵魂的来处,是血脉的源头,是山魂与祖灵相迎的路。</p>
<p class="ql-block">活着活着,人便在尘世中走丢了踪影;老着老着,便轻轻合上了眼睛。父亲的身影,再不会出现在那块青石上,再不会握着烟杆,眯眼望山。可我知道,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归来——他的眼睛闭上前,最后映照的,定是山间那片流动的云;他的呼吸停歇时,灵魂已顺着山岚,缓缓踏上那条静默的归途。</p>
<p class="ql-block">风又吹过老屋前的核桃树,沙沙作响,如低语,如歌谣。我站在石上,望着远山,手中仿佛还握着那只竹篮。父亲没有走远,他只是化作一缕青烟,轻悠悠地,融进云天的寂静里,顺着山岚,回到了祖辈栖息的故土——那条他一生凝望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也回到了起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