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酒曲糄(biáng)药与米浆在陶缸里沉静地交融时,那股微酸的气息便从厨房的窗棂飘散开来。母亲的手在糯米与大米混合的粉团间穿梭,揉捏成扁圆的形状,乳白如玉,等待着时间的点化。这是邵东南衡西北结合部(古称烝阳侯国)寻常百姓家都知晓的技艺,做出的糄粑色白而质坚,能在清水里浸泡数日不坏,入口却带着一丝草木发酵后的清甘。乡人唤它“神曲粑”,视作调理脾胃的良方。</p><p class="ql-block"> 而在不远的邵东城,另一种全然不同的风味正在油锅里翻腾——面粉、糯米粉裹着细碎的肥肉丁,在巧手中扭作幼犬蜷卧的模样,炸得通体金黄,名曰“黄炸肉”,软糯香甜,是旧时贫苦人家年节里难得的奢望,最终竟也登堂入室,成了当地宴席“十大碗”中的一角。</p> <p class="ql-block"> 谁能想到,这两样根植于土地与烟火的小食,有朝一日会与山河破碎的巨响联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那是咸丰年间,烽烟初起。湘军水师战船蔽江,统帅彭玉麟立于船头,眉头深锁。水湿风寒,将士们肠胃不适者日众,非药石所能速愈。不知是哪位老卒想起了家乡那压饿又养胃的糄粑。消息传至彭玉麟耳中,他俯身细察那朴实无华的米粑,随即下令:“多备此物,佐军粮。”于是,一担担糄粑被送上战船。它们沉默地陪伴着那些同样沉默的兵士,顺着湘水,北上远征。胃暖了,气力便生了根。这或许是最早的“粮草”故事,关乎生存与坚持,无关轰轰烈烈。</p> <p class="ql-block"> 然而,真正的淬炼,在八十多年前的衡阳。一九四四年的夏秋,天地如沸。硝烟将千年雁城的每一块砖石都熏得焦黑。援绝,城孤。守城的将士和未及撤离的百姓,口袋里、箩筐中,最后能掏出的,往往就是几块干硬的糄粑,以及偶尔侥幸存下的几块冷透的“黄炸肉”。前者,是时间与微生物赠予的、近乎不朽的存粮;后者,是油脂与糖分凝结的、高热量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曾有零星的记载,提及东洋入侵者在废墟中翻掠到这些食物。他们或许好奇地尝试那坚如石块的糄粑,却终因无法下咽而鄙夷地弃之于地,当地人民冠以“抗日饼”。日本鬼子更不会懂得,那金黄如犬形的炸点心里,包裹着怎样顽强的、求生的意志。于是,“黄炸肉”在百姓咬牙切齿的低语中,也获得了新的注脚——那是专为“消灭日本皇军”而备的“粮草”:黄犬肉。</p> <p class="ql-block"> 粮草,从来不只是果腹之物。它是祖母灯下揉搓米团时,掌纹里渗进的期盼;是母亲省下口粮,将最后一点肥肉炸成金黄,塞给即将奔赴战场的儿子时,指尖的颤抖;是士兵在战壕的短暂寂静里,掰开一块硬糄粑,就着冷水吞咽时,喉头滚动的、对家园全部味道的眷恋。</p><p class="ql-block"> 它们不曾发出过怒吼,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持久。炮弹会耗尽,刀剑会卷刃,但只要还有一捧米、一勺粉、一点油,只要那双劳作的手不曾被缚住,这土地上的人就能从最卑微的原料里,创造出延续生命与记忆的密码。侵略者看到的是难以征服的“坚硬”与“怪异”,而懂得的人自会明白,那坚硬,是历经发酵与风干后凝结的韧性;那金黄,是绝望里炸出的、不肯熄灭的希望。</p> <p class="ql-block"> 而今,硝烟散尽已数十载。糄粑依然沉静地卧在清水中,黄犬肉依然在年节的油锅里滋滋作响,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它们重新成了“特色传统食疗小吃”,成了“十大碗”宴席上的核心菜品。食客们品尝着那份软糯或筋道,或许会听同桌的长者说起“彭玉麟”和“衡阳抗战”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故事讲完,席间有短暂的静默。然后,筷子再次举起,落在那些承载过历史的食物上。咀嚼之间,仿佛有一种远比滋味更深厚的东西,悄然沉淀入心底。原来,真正的粮草,从来无声。它只是将一代又一代人的冷暖、悲欢与不屈,默默发酵,缓缓炸透,最终化作我们血脉里,最平静也最不可摧的力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