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离开部队三十七年了,衣柜深处仍躺着两件叠得齐整的旧物——军大衣与军被。它们像两位沉默的老友,在岁月的尘埃里,静静藏着我大半辈子的念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带回的物件本就不多。军大衣是在113师司令部当参谋时,换上的最后一件;军被,也是部队生涯里盖的最后一床。退役那年打包行李,我把它们一件件叠好,仔细塞进背包,仿佛将那段滚烫的军旅岁月,妥帖收进了心底最安稳的角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七年搬了三次家,老伴总念叨:“这些旧东西早该扔了。”我却次次护在身前:“留着吧,当兵的日子,都缝在这针脚里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日天朗气清,老伴把它们翻出来,晾在阳台晒晒太阳。阳光穿过军大衣的布纹,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竟像极了当年通信连营房前的树影。傍晚收进来时,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就像当年在连队那样,再叠一次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先把军被摊在床中央。手指抚过被面,阳光的温度混着布料的陈旧气息漫上来,记忆忽然就涌了潮。家属没随军的那些年,军大衣、军被天天都得叠得四角四棱,内务检查时,被子的棱角能映出人影才叫合格。后来老伴随军,这床军被成了我们共盖的暖物;再后来儿子出生,小身子也裹过这带着阳光与皂角香的被絮。新兵连的清晨又浮现在眼前,天还没亮透,全班就蹲在床边跟被子“较劲”,谁的被角歪了半分,班长的目光就像量角器,精准地落在那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先将被子对折,手掌一遍遍碾过边缘,想压出笔直的折线。可手指早不如当年灵活,折痕总有些发虚。再叠成三折,试图捏出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棱角却怎么也挺不起来。记得那时为了让被子“听话”,午休时我们常把它压在身下,用体温焐出固定的形状;深夜站岗回来,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也要蹲在床边把被角一点点捋平——通信兵的机房里,线路要横平竖直不差毫厘,被子自然也容不得半点含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军大衣摊开时,一股沉郁的暖意裹了过来。想起那年冬天在野外架线,大雪没到膝盖,我裹着它趴在电线杆下接电缆,棉絮吸饱了寒气,却把心口的热捂得牢牢的。后来在师部当参谋,加班到深夜,常把大衣披在肩上,灯光下看地图、核数据,袖口磨出了毛边,倒成了最贴身的陪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叠大衣比被子更费力气。领口要挺括如立正时的脖颈,袖口得掖得严严实实不露半分褶皱,最后折成方块,边角要像用尺子量过一般笔直。我反复抻拉、按压,额角渗出细汗,眼前却闪过师部值班室的灯光——凌晨的电报机滴答作响,我和战友围着地图推演,军大衣搭在椅背上,衣角随门缝漏进的风轻轻晃,与桌上的搪瓷缸子一起,守着寂静的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终于叠好了。军被的角有些圆钝,军大衣的边也没那么挺括,远远望去,像两个略显蹒跚的老兵,站在三十七年的时光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伴走过来看了看,笑着说:“不如当年精神了。”我摸着被角笑了——是啊,手笨了,眼也花了,可指尖触到棉布的那一刻,仿佛又站在了队列里,听着番号声穿过操场,看夕阳把师部办公楼的窗玻璃染成金红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七年过去,军被不再夜夜盖在身上,军大衣也早已不适合如今的冬天。可再叠起它们时才懂,有些东西从来没离开过:是叠被子时那份“横平竖直”的较真,是穿大衣时那份“在岗尽责”的郑重,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点永远整齐、永远滚烫的兵心。</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