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战而屈人之兵”和 “攻心为上”的顶级智慧

盛世观澜

《告谕浰头巢贼书》：王阳明心学智慧与军事谋略的完美融合

《告谕浰头巢贼书》是明代思想家、军事家王阳明在南赣巡抚任上，为平定四省交界处浰头地区山贼匪患而撰写的一篇著名文告。该文写于1517年（正德十二年），是王阳明在短时间内成功平定为患数十年的四省匪患这一伟大战略中的关键一环。

　　此文的核心目的在于劝降盘踞在江西、广东、福建、湖广四省交界处浰头地区的山贼。其核心理念独树一帜，并非单纯依靠军事威慑，而是将王阳明“心学”思想与军事实践精妙结合，强调“攻心为上”，试图唤醒对方内心深处的“良知”。

文章运用了环环相扣的劝说策略，展现出高超的智慧与谋略。首先，设身处地，引发共情。开篇王阳明承认对方为盗或许另有苦衷，可能是被官府或大户逼迫，表达了对山贼的同情。这一策略巧妙地打破了双方的对立局面，为后续的对话奠定了基础。接着，将心比心，唤醒良知。他引导山贼换位思考，指出他们厌恶“盗贼”恶名，却让百姓遭受劫掠之苦，这种行为违背了人同此心的道理。通过这种方式，唤醒对方内心的道德感，即良知，使他们对自己的行为产生矛盾与反思。然后，分析利害，指明出路。王阳明对比了为盗与为民的得失。强调为盗生活艰苦、担惊受怕，而若将同样的精力用于耕农经商，则可安享富足。并且承诺只要改过，便视如良民，既往不咎。这一策略陈明了利害关系，给出了切实可行的生路，有效地瓦解了山贼的抵抗意志。最后，申明立场，刚柔并济。在劝说之后，王阳明明确表明了剿灭的决心，警告若冥顽不化，将调集大军长期围剿。但结尾又动情地写道“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表达出不得已用兵的痛心。这一策略在感化之后明确了底线，形成了强大的心理威慑，充分体现了“恩威并施”。

《告谕浰头巢贼书》达到了极为出色的战略效果。信发出后，成功感化了龙川的卢珂等匪首率部来投。投降的卢珂被王阳明巧妙利用，用来攻打其他不听话的匪帮，实现了“以贼攻贼”。对于最大的匪首池仲容，王阳明一边写信安抚使其犹豫观望，一边迅速剿灭其羽翼，最终用计将其歼灭。凭借此文告以及后续的军事行动和计谋，王阳明在约一年零三个月内基本平定了为患数十年的四省匪患。

从历史影响来看，这篇文告意义深远。它远非一封普通的招降信，而是“知行合一”的典范。王阳明将“致良知”的心学理念成功应用于实战，通过深刻的心理洞察（知）来精准指导具体的政治军事行动（行）。其成功不仅得益于富有感染力的文辞，更在于背后一整套环环相扣的战略执行，深刻体现了中国古典哲学中“不战而屈人之兵”和“攻心为上”的顶级智慧，为后世处理类似问题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告谕浰头巢贼》原文

本院巡抚是方，专以弭盗安民为职。

莅任之始，即闻尔等积年流劫乡村，杀害良善，民之被害来告者，月无虚日。

本欲即调大兵剿除尔等，随往福建督征漳寇，意待回军之日剿荡巢穴。

后因漳寇即平，纪验斩获功次七千六百有余，审知当时倡恶之贼不过四五十人，党恶之徒不过四千余众，其余多系一时被胁，不觉惨然兴哀。

因念尔等巢穴之内，亦岂无胁从之人。况闻尔等亦多大家子弟，其间固有识达事势，颇知义理者。自吾至此，未尝遣一人抚谕尔等，岂可遽尔兴师剪灭；是亦近于不教而杀，异日吾终有憾于心。

故今特遣人告谕尔等，勿自谓兵力之强，更有兵力强者，勿自谓巢穴之险，更有巢穴险者，今皆悉已诛灭无存。尔等岂不闻见？

夫人情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甚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怫然而怒。尔等岂可心恶其名而身蹈其实？

又使有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

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

尔等当初去从贼时，乃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从善，乃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何也？

若尔等肯如当初去从贼时，拚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

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

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等寻一生路。惟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尔之心，亦是诳尔；若谓我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

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除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收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

闻尔等辛苦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

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

岂如今日，担惊受怕，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

尔等好自思量，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抚尔如赤子，更不追咎尔等既往之罪。如叶芳、梅南春、王受、谢钺辈，吾今只与良民一概看待，尔等岂不闻知？

　　尔等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土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

呜呼！吾岂好杀尔等哉？尔等苦必欲害吾良民，使吾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庐，耕无牛，父母死亡，妻子离散；吾欲使吾民避尔，则田业被尔等所侵夺，已无可避之地；欲使吾民贿尔，则家资为尔等所掳掠，已无可贿之财；就使尔等今为我谋，亦必须尽杀尔等而后可。

吾今特遣人抚谕尔等，赐尔等牛酒银两布匹，与尔妻子，其余人多不能通及，各与晓谕一道。尔等好自为谋，吾言已无不尽，吾心已无不尽。

如此而尔等不听，非我负尔，乃尔负我，我则可以无憾矣。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