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之时

旅途智行·法润心田

老周退休后的第三个月，买回来一只画眉鸟。

那天傍晚，他提着精致的竹编鸟笼迈进家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额上的汗珠在夕阳余晖中闪着光。我正蹲在阳台修剪那几盆月季，听见动静回头，便见他举着笼子，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老婆，快来看，这鸟儿漂亮吧？”

我放下剪刀凑上前。笼中小家伙羽毛油亮，眼睛黑豆似的机灵，在横杆上轻巧地跳来跳去。

“哪儿来的？”我问。

老周神秘一笑：“老张让给我的，他家里养不过来了。”他小心地把鸟笼挂在阳台最通风的地方，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新生儿。

从那天起，老周的生活突然有了新的重心。每天清晨五点，他准时起床，提着鸟笼去公园遛弯。起初我还暗自高兴，退休这半年，他总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现在总算有点事做了。

但很快我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周六晚上，老周照例拿出他收藏的老电影光盘。《魂断蓝桥》看到一半，他粗糙的手就摸了过来。

“别闹，”我轻轻推开，“电影还没完呢。”

他鬓角的白发蹭得我脸颊发痒，呼吸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温热。56岁的人了，爬五层楼都得歇两歇，可一到这事上，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力旺盛得让人吃不消。

每个礼拜至少一次，雷打不动。结束后他总是满身大汗，喘着气躺在一旁，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而我却常常睁眼到凌晨，听着客厅挂钟的滴答声，数着剩下的夜。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半梦半醒间，老周已经起床了。透过卧室门缝，我看见他站在阳台上，正专心致志地给画眉鸟喂食。他小心地量出配好的饲料，又加了几颗特殊的油料种子，嘴里还喃喃自语，像在跟鸟儿说话。

那只画眉鸟也很给他面子，总是欢快地啄食，时不时鸣叫几声，声音清脆悦耳。老周就站在那儿看着，脸上浮现出我许久未见的笑容。

有一天我实在好奇，趁他下楼取报纸时，悄悄去看那鸟食到底是什么成分。精致的陶瓷食罐里，不只有普通鸟食，还掺着些枸杞、核桃仁，甚至有几片我说不上名字的干草药。

“你看什么哪？”老周突然出现在身后，吓我一跳。

“这鸟食怎么这么讲究？”我假装镇定地问。

他顿时来了精神，如数家珍：“这可是老李给的秘方，你看，这是枸杞，补肾的；这是核桃仁，补脑的；这是菟丝子，补精气的...”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反正对鸟儿好。”

我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但心里明白，那鸟食配方，恐怕不全是给鸟准备的。

老周遛鸟的伙伴渐渐多起来。每周三上午，公园东北角的小亭子里，七八个老头提着各色鸟笼，交流养鸟心得。有时候老周会带回来一些新配方，神秘兮兮地重新调配鸟食。

我注意到，每次尝试新配方后，老周的精神会格外好，夜里也更加辗转反侧。

一个月后的周末，老周照例要亲热。结束后他照例大汗淋漓，却不像往常那样倒头就睡，而是突然握住我的手。

“秀英，我是不是...太频繁了？”他问得突然，声音里有些我不熟悉的犹豫。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黑暗中，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老张说，他一周至少要两次，不然老婆子还以为他不行了。”老周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老王更厉害，说每天早晨都得来一次，精神一整天。”

我愣住了。原来他们遛鸟时聊的不只是鸟。

“那你呢？”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你为什么非要每个礼拜一次？明明爬个楼都喘。”

老周沉默了很久。窗外月光微弱，我只能依稀看见他脸部的轮廓。

“我害怕。”他终于说，“退休那天，领导给我发了个纪念杯，说‘周工程师为厂里奉献了三十五年’。回家路上我突然想，我这一生，还有什么能证明我活着？坐在办公室里，年轻人一口一个‘周老’，叫得我心里发慌。”

他的手在黑暗中找到我的，紧紧握住：“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变老。秀英，我只能在你这里找到自己还是个男人的证据。”

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三十五年婚姻，我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

第二天早晨，我主动去阳台上看那只画眉鸟。小家伙正在水罐里洗澡，扑腾得水花四溅。老周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

“它很快乐。”我说。

老周点头：“鸟类专家说，画眉鸟最爱干净，也最爱唱歌。心情好了，唱得就好听。”

那天下午，我去图书馆查了一些关于中老年男性心理的书籍。书上说，男性退休后常常会经历一段自我认同危机，他们需要从各种方式中重新确认自己的价值和活力。

晚上我做了老周最爱吃的红烧肉，饭后主动提议一起看部电影。不是老电影，而是新上映的爱情片。看到感人处，我握住了他的手。

后来躺在床上，老周又凑过来，但我轻轻拦住了他。

“不一定非要做那个，”我说，“就这样抱着说说话，也很好。”

老周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肩上。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刚结婚时的窘事，关于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关于未来孙子的想象。老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变成了平稳的呼吸声。

那晚我们什么也没做，但我感觉，这是我们多年来最亲密的一次。

第二天遛鸟回来，老周神秘地告诉我，画眉鸟学会了一首新曲。

“它听了几次隔壁老王的鸟唱，就会了。”老周说着，眼神发亮，“鸟儿就是这样，听到好听的曲子，就学着唱。”

我忽然想到，人不也一样吗？听多了别人怎么说，就以为那才是该过的生活。

周末，我主动提出跟老周一起去遛鸟。公园里，老人们三五成群，鸟笼挂在树枝上，组成一个奇特的交响乐团。画眉、百灵、黄雀，各唱各的调，却又奇异地和谐。

老周的朋友们见到我，都有些惊讶。老张打趣道：“老周，什么时候带的助理啊？”

老周笑着搂住我的肩：“我老婆，来看看咱们这帮老家伙整天忙什么。”

我看着那些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们讨论的不只是鸟食配方，不只是性生活频率，而是在交流如何有尊严地老去，如何在新阶段找到生活的乐趣。

回家后，我提议把阳台改造成小花园，种些花草，让画眉鸟有更多绿色相伴。老周兴奋地拿出纸笔，开始设计规划。

如今，我们的阳台真的成了一个小型花园。月季花开得正艳，画眉鸟在绿意中鸣唱。老周研究起了园艺，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至于每周的性生活？有时有，有时没有。我们不再把它当作任务或是证明，而是自然而然的发生。

昨晚，老周抱着我说：“秀英，我发现不只是那件事能证明我活着。看着种子发芽，花开，鸟儿唱歌，我也感觉很好。”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画眉鸟偶尔的梦呓，突然想起三十五年前的新婚之夜。那时我们又紧张又期待，对婚姻一无所知，却充满了勇气。

原来婚姻就是这样，需要不断学习，不断调整，像鸟儿学习新曲，像老周学习退休后的生活，像我学习如何真正理解我的丈夫。

窗外，第一缕晨光染白了天际。画眉鸟发出清晨的第一声鸣叫，清脆，鲜活，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