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说

南天一剑

点评

本文以细腻的物象描写与深沉的诗性哲思交融，构建出养蜂人老苏与自然共生的劳动图景。作者善用通感，将视觉（琥珀蜜色）、听觉（嗡鸣如呼吸）、嗅觉（蜜甜与艾烟）交织成层次丰富的山野意境。比喻精妙而厚重——蜂箱如“大地吐纳”，摇蜜声似“收摄春光”，将养蜂劳作升华为时空的凝练仪式。

通过老苏之口，采蜜过程被赋予生命隐喻：蜜蜂的奔波、酿制、封存，暗合人类对“根与路”的永恒追寻。结尾将蜜之甜溯源于“百花风雨”，以苦酿甜、以动守静的辩证智慧自然流淌，使文本超越叙事，成为一首关于劳作、等待与生命结晶的散文诗。

——春城晓梦

养蜂人说

文：林建南（原创）

在美丽山城永春县蓬壶镇，我认识了纯朴、好客的养蜂人老苏。由于好奇心的驱动，我决定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老苏学养蜂。于是，在一个暖风拂脸的春日，我来到位于山野之中老苏的养蜂场。

清晨，薄雾还缠着山腰，老苏便已走向他的蜂箱了。几十个深棕色的木箱错落在缓坡上，里头传来低沉的嗡鸣，像是大地均匀的呼吸。他戴上覆着黑纱的旧帽，面网垂下的刹那，整个人便与这片山坡融为了一体。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蜂箱，那动作像是揭开一页被时光浸透的书。暖流挟着蜜甜、花粉香和蜡味扑面而来。巢脾上，密密麻麻的蜂正忙碌着。有的腹鼓如金豆，颤巍巍爬进巢房；有的振翅欲飞，翼上已沾满晨光。老苏只是静静看着，喉间发出低低的、满意的哼声。那眼神，像农人望着灌浆的稻穗，欣喜的心情溢于言表。

“你看它们，”他隔着面网说，“一辈子就忙三件事：采蜜，酿蜜，护着这个‘家’。飞几里地，扇万次翅膀，才装满两个小米粒大的蜜囊。回来吐给同伴，反反复复吞吐、扇风，把水汽蒸干，把蜜酿熟，最后封上蜡盖——这些蜜多半不是自己要吃的。”

他抽出一片巢脾。封盖的蜜区像琥珀色的城墙，沉甸甸的。长柄割蜜刀在火上一燎，刃口闪过寒光。落刀时手腕却极轻巧，贴着蜡盖平推，一层极薄的、印着六角形纹路的蜡便如书页般卷起，底下晶亮黏稠的蜜显露出来，依着花源透出花的青白或浅绛。甜香骤然浓烈，有了重量，直往肺腑里沉。

巢脾放入摇蜜机，手柄转动。起初缓慢，继而匀速。蜜被离心力甩出，唰唰声密如急雨，沿桶壁淌成金色的瀑，汩汩汇聚桶底。那声音厚重起来，像收摄了整片山野的春光与暖阳。

“急不得，”老苏额上沁汗，“快了伤脾，慢了不净。蜜蜂最懂时令，什么花开采什么蜜，从不乱章法。人得学这份‘懂得’。取多了，蜂过不了冬；取少了，枉费一季繁华。”

我曾随他的蜂车迁徙。春末油菜花，盛夏荔枝林，深秋寻芳菊。卡车颠簸，后箱嗡鸣如亘古的眠歌。夜晚在陌生旷野扎帐，星空低垂，蜂箱在月光下静默如碑。他点燃艾草，青烟混着蜜香袅袅。

“外人觉得我们苦，漂泊无根。”他抿一口蜜茶，“可蜂的根在哪里？不在哪朵花，哪片林。它的根就在这追寻的路上，在这酿造的劳作里。我们跟着它们，反倒扎下最深的根——扎进四季节气，扎进草木荣枯里头。心定了，处处皆家。”

我想起《诗经》里“莫予荓蜂，自求辛螫”的敬畏，想起《山海经》中将蜂与神庐相连的古老记忆。这微小生灵，竟贯穿了华夏的味觉与灵思。而养蜂人，便是这记忆在当代的沉默的译者。

临离别时，我转头回望，蜂箱在夜色里成了大地安详的吐纳，老苏的身影已隐入其中。我忽然懂得，他与他的蜂并无不同：都在流转的光阴与沉默的自然中，汲取、酝酿、封存。捧出的何止是琥珀色的蜜？那是一种关于根与路的深意，一种从劳作与等待中结晶的生命之甜。这甜，润唇齿，亦慰风尘。

2025年12月25日晨发布

（初稿于永春县蓬壶镇三角街，完稿于南安市柳城南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