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走笔之七十六 : 暗夜焰火‖圣诞作为一场精神叛变

寄雨江南

<p class="ql-block">  平安夜总是降临在最幽暗的时辰。年历翻至岁末,北半球的日光正短到极致,冬的统治如黑铁般坚固。然而正是在这样被寒冷与长夜统治的时刻,人类却点燃了第一根蜡烛——一种微小而倔强的叛变。圣诞的核心悖论正在于此:它不是一场在白昼正中举行的庆典,而是一场选在最深暗处发光的仪式。</p><p class="ql-block"> 这叛逆的烛光首先刺向的是自然法则的暴政。冬至之后,太阳以最吝啬的姿态对待人间,古人曾恐惧那光明的马车是否将一去不返。圣诞的设立,将一种人为的“诞生”强加于太阳回归之前,仿佛在宣告:即使宇宙的节律尚未转向,人类的精神已提前宣布光明的胜利。这何等狂妄——我们竟在黑暗最盛时,擅自庆祝光明。烛台、彩灯、炉火,这些被精心布置的光,无一不是对自然黑夜的优雅反叛,宣示着人心自有一种时序,不随天体运行而流转。</p><p class="ql-block"> 更深层的叛变,则指向人类生存的根本处境。圣诞故事的核心是一个婴孩诞生于马槽——神性选择了最脆弱的形态降临。在崇尚力量与荣耀的罗马世界里,这本身就是一次价值颠覆。东方博士带来黄金、乳香与没药,这些珍贵礼物所簇拥的,却是一个连客栈客房都无法得到的生命。这场诞生解构了一切关于“重要”的世俗定义:权力不在宫殿,而在伯利恒的厩棚;神圣不在神殿,而在襁褓的啼哭声中。圣诞悄声告诉我们,拯救可能以最不起眼的方式到来,荣耀佩戴着卑微的面具。</p><p class="ql-block"> 现代人或许已难体验中世纪冬至时对光明消逝的原始恐惧,但我们面临着另一种黑夜——意义的黑夜。在一个被工具理性照亮每个角落的时代,我们反而失去了整体的光。圣诞的叛变性,在这个语境下获得了新的维度:它坚持要为一个被解魅的世界重新施魅。那些被讥为“商业俗套”的仪式——精心装饰的树、反复聆听的颂歌、甚至过度丰盛的晚餐——都是对现代性枯燥计算的反抗。它们固执地提醒:人不能仅靠效率与产出活着,还需要无用的美丽、重复的仪式、纯粹的赠与。</p><p class="ql-block"> 交换礼物的传统尤其泄露了这场叛变的本质。在一切皆可标价的市场逻辑之外,礼物经济建立了一个不同的王国。那里流通的不是等价交换,而是盈余与慷慨。精心包装的盒子,藏着的是“你值得拥有无用之物”的宣言。孩子撕开包装纸时眼中的光,是任何实用购物都无法点燃的火焰。赠与者与接受者在这一刻共谋,暂时悬置了那个冷酷的交换世界,建造了一个基于惊喜与感恩的临时乌托邦。</p><p class="ql-block"> 餐桌旁的团聚则是另一场沉默的叛变。围坐的形式抵抗着现代生活的离散力——那些将个体吸进屏幕与孤独的力量。分享食物这一古老仪式,在此刻成为重新编织人际纤维的举动。哪怕只是短暂一夜,它模拟了一种更完整的生存:我们不是孤立的消费者或生产者,而是可以彼此注视、讲述故事、分享面包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而颂歌,这些年年重复的旋律,可能是最温柔也最坚定的反抗。在追求无限创新的文化指令下,重复被视为可耻。但圣诞颂歌坚持:有些事物值得年复一年地回归,有些情感需要熟悉的旋律来唤醒。重复不是贫乏,而是像潮汐,每一次回归都重新定义海岸线。当“平安夜”的旋律再度响起,它激活的不只是个人回忆,更是一种跨越代际的集体记忆——我们曾如此渴望平安,我们仍在如此渴望。</p><p class="ql-block"> 最深切的叛变,或许在于圣诞允许甚至鼓励一种被日常成年生活禁止的情感:无条件的盼望。那颗悬挂在树顶的伯利恒之星,与其说指向某个历史地点,不如说指向盼望本身的可能性——即便在个人或历史的至暗时刻,仍有理由期待某种诞生。这盼望不是基于证据的预测,而是一种存在姿态,像冬芽在严寒中保持的柔软,它本身即是对坚冰的否定。</p><p class="ql-block"> 午夜弥撒的钟声在寒风中荡漾开去。步出灯火通明的教堂,重新踏入冬夜,会发现黑暗已不再是原来的黑暗——因为我们携带了光出来。这正是圣诞叛变最终的秘密:它并不企图永久驱逐黑夜,而是在我们内心栽种一粒萤火。让我们学会在最深的幽暗中辨认光,在最长的寒夜里守护火,在看似铁板一块的现实中,永远为奇迹保留一道裂缝。</p><p class="ql-block"> 圣诞之后,白昼将一天长过一天。但真正重要的,不是太阳在轨道上的回归,而是人心中那盏被点亮的、敢于在最黑暗时刻庆祝光明的灯。这场年复一年的精神叛变,或许正是人类写给宇宙的情书:即使你赋予我们长夜,我们仍要发明自己的黎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