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深圳的深夜,办公室依然热闹非凡——这种热闹,仿佛四季更替,循环往复。关掉电脑,最后一抹荧白的光芒从视网膜上逐渐消散,疲惫如墨汁般在清水中缓缓晕开。就在意识将陷未陷之际,一缕气息如同自时光深潭底浮起的银针,猛然刺破了这昏蒙——清冽、微辛,带着冬日阳光晒透果皮后那种笃实的甘醇。这是新会的陈皮香。</p> <p class="ql-block"> 离开那座江边小城刚好两年,但这种气息比任何画面都更加深刻,瞬间将我带回那个被柑香浸透的宇宙。</p> <p class="ql-block"> 初到新会的己亥年秋冬时节,迎接我的便是这无处不在的芬芳。它不霸道,却坚韧无比,丝丝缕缕地渗透在街巷的肌理、河涌的水汽、甚至人们的谈笑之中。那时,我只觉得这座城市仿佛浸泡在一瓮陈年的、温暖的酒里。真正的启蒙,始于那些加班的日夜。我的办公室紧邻一条马路,窗外的世界宛如一部默片。每当季节来临,马路牙子上便坐满了开柑人,多是阿婆阿公,他们佝偻着腰,手中的小铜刀划出沉默的弧线。“嗤”的一声轻响,果肉落入桶中,三瓣柑皮如莲花般落在脚边的塑料筐上,叠起一小片橙红。风是信使,总在午后最令人困倦的时分,将那鲜活的、带有切割感的辛香,稳稳地送进门来。</p> <p class="ql-block"> 这香气提神醒脑,像一帖清凉的膏药,贴在思维的额角,将人从数据的迷宫与文字的荆棘中温柔地拔出,安放在一片广阔、踏实、充满劳作之美的秋光下。键盘的敲击声,不知不觉与窗外那有节奏的“嗤嗤”声应和起来,加班的焦躁竟被这香气一丝丝抚平,化为一种可以持续下去的沉静力量。</p> <p class="ql-block"> 回到宏海新城的宿舍,那香气从一缕变成一片海。这个不大的小区,在秋天慷慨地交出了所有的平面。楼隙间、台阶旁,甚至儿童滑梯下,都见缝插针地晒着柑皮,空气中的甜香浓得仿佛能勾出丝来。最震撼的是角落的那个废弃篮球场。龟裂的水泥地、锈蚀的篮筐、疯长的野草,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金红的海洋。成百上千的竹匾覆盖了一切荒芜,在夕阳下静静燃烧,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暖而沉静的醇香。站在场边,你会觉得,生活的奥义便在于此:在时光的废墟上,人们总能辟出一方晒场,将最寻常的收获,酿成抵御荒凉的丰饶。</p> <p class="ql-block"> 于是,在一个周末,我们全家也成了这盛大仪式的一部分。去郊外柑园的路上,孩子兴奋得像只出笼的雀。亲手摘下的柑果,还带着枝叶的体温与露水的记忆。柑园的主人姓梁,他教我们在柑子上绣刀。我们笨拙地学着用“三刀法”旋开果实,汁水溅在手上,清甜黏腻。果肉当场分食,那股鲜冽的酸甜直冲天灵盖;剥下的皮,则三瓣一拼,像对待雏鸟的羽翼,小心放入竹篮。带回宏海新城,铺在宿舍楼顶上,那一方水泥台面,便成了我们与这座城、这个季节最私密也最深刻的契约。</p> <p class="ql-block"> 真正让我听懂这“风物辞”的,是与同事散步时,在田埂上遇见的陈伯。暮色四合,他蹲在自家果园边,就着电筒查看果势。谈起柑,他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细佬,外头人只知‘陈皮’好,却不知这柑里头的乾坤。”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天马、梅江、茶坑、东甲……这几个地方,水土是得了灵气的。”他摘下一个果,指甲轻点油胞,一股锐香迸发,“闻闻,这香气是往下沉的,有底气。”又将果凑到耳边,指甲飞快一划,“听这声音,‘嗤——’要清脆带砂,皮才厚,油才足,将来才经得起年月。”“讲实际的,仲系天马的柑好。”他和我遇见的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自己村的柑子最好。</p> <p class="ql-block"> 他的话语为我打开了一扇门。原来,那救我于疲惫的香气,那满城辉煌的金红,背后竟是一部如此精微的“地方志”。每一缕香,都带着银洲湖咸淡水交汇的独特滋养,西江泥沙的沉淀,特定坡向的日照与亘古吹拂的季风的记忆。它是一方水土用慢光阴写就的辞章,而陈伯这样的农人,便是这辞章的诵读者与守护者,他们的骄傲凝结在每一次对油胞的轻叩,每一声辨音的脆响里。</p> <p class="ql-block"> 这味道,是土地的遗嘱,也是时光的契约。它无言地诉说:有些东西,是快不得的。美好的事物,其生成往往需要与时光达成最缓慢的和解。真正的甘醇,总要经历几轮寒暑的吞吐,将光阴虚度在看似无意义的曝晒与等待中,才能最终获得。就像那柑皮,辞别鲜润的果肉,坦然地收缩、黯淡,褪尽浮华与水汽,才能在某一刻,于滚水中重新舒展筋骨,释放出积淀已久的阳光、风与泥土的诺言。</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宿舍书桌前奶瓶罐里,还留着几片从宏海新城天台上收来的陈皮。它们色泽沉黯,蜷缩如岁月的耳语,却比任何影像都更鲜活地保存着那些马路的“嗤”响、篮球场的金红、陈伯灯下的侧影,以及孩子指尖的清甜。在深圳这个以速度为图腾的城市里,每当我感到自己即将被湍急的时光洪流冲散时,我便取下一片,投入一盏白水。</p> <p class="ql-block"> 看着它在水中缓缓舒展,仿佛一场静默的、微型的复活。那金红色的、带着阳光质感的香气再次升腾,将我层层包裹。我忽然明白,我晒在深圳公寓小阳台上的,从来不是几片果皮。我晒的,是一段被风物辞浸润的、不慌不忙的旧时光。它已然风干,却愈久愈醇,在每一个需要被唤醒的时刻,悄然化开,为我注入将寻常岁月也酿出回甘的沉静而辽阔的底气。那气息告诉我,无论走得多远,人的灵魂里,总需要一小片晒场,用来安放那些来自土地深处的、缓慢而笃定的光。</p> <p class="ql-block">(亮亮20251224书于深圳南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