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遊蘇 杭 10.20.24

深深

　　出来差不多一个月了，走过了广州、上海，终于来到苏杭。三十年后再踏这片土地，熟悉的街巷、水岸与风物扑面而来，恍如旧梦重开。广州25中海外兵团的林妹妹和小妹夫妇一路相伴，笑语盈盈，旅途的疲惫被温情悄然融化。太湖边的风依旧温柔，银鱼、白虾、白鱼——“太湖三白”入口鲜嫩，仿佛把江南的水汽都含在了舌尖。在上海那顿饭更是讲究，韩式料理精致得让人不忍下筷，连鹅肝都裹着上海菜的细腻心思。味觉记得的，从来不只是味道，还有时光。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降苏杭。这句戏文忽然浮上心头，不是因为谁真的从天而降，而是这城这水，总让人想起那些婉转的唱段。三十年前初来，是青春正盛，脚步轻快；如今再访，步履慢了，心却更沉得进这片烟雨。苏杭从不老，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你带着记忆回来。一桥一水，一巷一柳，都在低语着往昔。

　　那座古塔还立在湖边，绿树环抱，倒影落在水中，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灰蒙的天色下，塔顶的金色装饰依旧醒目，仿佛在说：我还在。三十年前我们曾在此拍照，胶片相机咔嚓一声，定格的是青涩的笑。如今塔未改，水未变，只是镜中人，已染风霜。我站在岸边，没拍照，只静静看着，像在等一段回音，等那年少的自己轻轻应一声。

　　夕阳落在湖面时，光像金箔一样铺开。远处山影渐淡，几艘小船划过，划出细长的波纹，又慢慢归于平静。这景致三十年前见过，如今再见，竟无一丝违和。时间在这里走得慢，或许它根本就没走。我沿着湖边小路走了一段，风从水面吹来，带着熟悉的湿润。那一刻忽然明白，想的不是家，是过去的自己——那个奔跑着、笑着、不知愁的少年。

　　石桥还是那座石桥，拱身横跨河面，苔痕斑驳。有小船从桥下缓缓穿过，船夫摇橹的动作从容不迫，像在演绎一段不会结束的日常。桥边绿树成荫，水清得能看见游鱼。三十年前我们曾在这里买过一支莲蓬，如今桥头卖莲蓬的人换了面孔，但竹篮里的莲蓬，一样青翠。我买了一支，剥开一颗，微苦回甘——原来有些味道，是时间也改不了的，一如那些深埋心底的旧情。

　　河边垂柳依旧低拂水面，石栏杆被无数手掌磨得光滑。树下有人歇脚，有人拍照，有人轻声说话。远处行人三三两两，树影婆娑，水光潋滟。这画面像极了三十年前的某个午后，只是那时我们是画中人，如今成了看画的。我靠在栏杆上，听风穿过柳叶的沙沙声，忽然觉得，这一路走来，不是为了重游苏杭，而是为了确认：那些年，真的存在过，且从未真正离去。

　　水边那座金色屋顶的建筑，依旧典雅。绿树环绕，水面如镜，倒映着飞檐翘角。三十年前它是个冷清的园子，如今游人如织，却仍不失静气。我站在对岸看了一会儿，想起当年在这里写生，画了半张就放弃了，因为怎么也画不出那种“静”。如今懂了，静不在笔下，在心里。有些美，要等岁月沉淀后，才看得懂，才配得上凝望。

　　园林深处，假山叠石，花影重重。我坐在石桥栏上歇脚，阳光穿过花枝，在衣角投下斑驳光影。园中花开得正好，颜色浓烈却不俗，像在替时光说话。三十年前我们总嫌这些景太“老”，如今却贪看这一砖一瓦的旧气。原来年轻时追求新奇，年岁渐长，才懂得旧物的温度，那是时间亲手盖下的印。

　　湖边小路蜿蜒，垂柳依依，亭子静立水中。我穿着黑衣，背着包，沿湖慢走。湖水清澈，倒映着天光云影，也映出我的轮廓。远处游客熙攘，笑声隐约可闻，而我独行，却不觉孤独。这湖，这柳，这亭，三十年前见过我奔跑，如今也容我静默。它们不问来路，只静静相迎，像老友无言的拥抱。

　　站在那扇老式窗格前，手托下巴，墨镜遮着眼神。窗外是庭院深处的树影与围墙，光线柔和，像被岁月滤过。三十年前，我曾在这类院子的墙外徘徊，不敢进去，怕打扰了这份静。如今进来了，却不敢多拍，怕惊了时光。有些地方，适合路过，更适合凝望——它们属于记忆，也属于永恒。

　　石桥上站着两人，背影轻松，一个拿水瓶，一个背包，像极了我们年轻时的模样。他们说着什么，笑声被风吹散。三十年前，我们也是这样，走一座桥，拍一张照，许一个愿。如今愿未全实现，但路走过了，景看过了，心也就满了。人生不必圆满，只要曾真心走过，便是无憾。

　　在河边一家小馆子坐下，点了虾、汤和青菜。桌对面是熟悉的面孔，我们边吃边聊，像三十年前那样。窗外垂柳轻摇，河水静静流过。这顿饭不算顶级，却最像生活。原来走遍千山万水，最惦记的，不过是这样一顿寻常饭，几个说得上话的人——他们知道你的过去，也懂你沉默的现在。

　　那顿顶级韩餐还在回味。桌上摆满泡菜、烤肉、煎饼，我们举筷大快朵颐，最后竖起大拇指，笑得像个孩子。美食是旅途中最直接的快乐，它不讲道理，只管满足。三十年前我们为一碗片儿川激动，如今为一席韩餐欢呼——变的是口味，不变的是对生活的热忱。只要还能为一口美味心动，心就未曾老去。

　　苏杭的雨下了又停，桥还是那座桥，水还是那汪水。三十年，够让少年变中年，够让记忆生根。可当我站在湖边，听见风穿过柳枝的声音，忽然觉得：家，不只是远方那扇门，也是这一路走过的每一寸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