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味与人间道

徐剑

与林晓重温红楼梦

重读红楼，那两副镌刻在纸页深处的对联，依旧在眼前浮沉荡漾。数十载讲台岁月，所读之书与所经之事，竟在这字字珠玑之间，悄然交汇，融作一片苍茫的领悟。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太虚幻境石牌坊上的这联，似谶似谒，亦如一面照彻世情的古镜。

甄士隐一梦醒转，家业凋零，终步入空门；贾宝玉神游太虚，遍览金陵春册，末了也只落得悬崖撒手。一隐一遁，一先一后，皆在这真假有无的流转之中，走完了各自的人间行途。

年少时初读，只当是作者布下的文字迷阵，为那“真事隐、假语存”的笔法作注。

如今再品，方知这十四字里蕴藏的，何止是一部巨著的文心，更是半世沧桑里才能咀嚼得出的人生三昧。

年轻时总执著于分明，讲台上逐字逐句皆求透彻，待人处世亦盼着一片澄澈的真淳。

然而岁月渐深，见多了以虚情假意充作赤诚的周旋，听惯了将空无夸饰为丰盈的喧哗。

恰似贾府那一片繁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了也不过是“无为有处”的一场大梦。

真与假、有与无，原非楚河汉界那般分明。

甄士隐之“隐”，隐去的是浮世实相，留下的却是洞明；贾宝玉之“假”，假在顽石幻形，真的却是那颗未曾蒙尘的童心。

人间万事，大抵如此：真到极处翻成假，无至尽头忽见有。

而宁国府上书房内那“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则像一柄寒光凛冽的剑，恰恰刺中贾宝玉最不愿俯就的命门。

昔年读至宝玉见此联即掩面离去，只道是少年清傲，厌弃那仕途经济的庸常。

如今再思，却品出一层深切的悲凉。这联中所道，本是人间安身立命的法则，却偏偏悬于最不通学问、最不谙人情的宁府堂上。

贾敬炼丹求仙，贾珍纵欲败度，贾蓉轻薄无行，满府之中，何曾有一人当真“洞明世事”？

如此附庸风雅，恰是将“假”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半生执教，见过太多追逐“世事洞明”之人，将机巧视作智慧，以世故冒充练达，在人情网罗中游刃有余，却渐渐遗失了初时的面容。

也曾见如宝玉一般的魂灵，不屑周旋，不慕荣利，唯守一份天真，纵然格格不入，却活得皎洁而坦然。

宝玉所厌，非学问本身，而是学问背后那一片功利与伪饰。他宁愿浸在大观园的诗词月色中，与姐妹丫鬟们共悲欢，也不愿涉足那“人情练达”的渊薮。

这般执拗，从前只道是痴，如今想来，竟是人间难得的醒。

两副对联，一在太虚幻境，一在尘世侯门；一谈真假有无之玄机，一论人情世故之实学。

看似相悖，实则同源。红楼一梦，本就是真与假织就的人间。

贾府的鼎盛是假，众人的血泪是真；诗社雅集的风流是假，离散飘零的痛楚是真。我们所栖身的世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立于退休的门前回望，讲台上下的数十寒暑，曾见少年眸子里的星光，也见过成人世界深处的暗礁。

渐渐懂得，曹公留下这两副对联，并非教人看破红尘、远遁人间，而是让我们在真伪交错、有无相生的迷雾之中，学会护持内心那一盏不灭的灯。

不必执意分辨真假，不必强求勘破有无，更无须勉强自己去修习那“洞明练达”的学问。

如宝玉一般，守一份痴，存一点真，在这喧嚷纷扰的世上，做一块温润而通灵的石头，便已是修行。

红楼的滋味，从来不在纸面上的盛衰起落，而在这字里行间流转的人生真意。

这番真意，需读破万卷书，行尽千里路，在时光的缓酿中，才能渐渐品透、化入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