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座位（叙事散文）

红山文醉

岳母静静地坐在餐桌旁，一直望向窗外。她已经吃不进什么东西，有时刚吃了就哇地一口吐出来。病情进展的真快，才一年多的光景，一百四五十斤的体重锐减到不足百斤了。

2023年夏，我正在外地演出，得知岳母得病的消息，就给内弟铁钢挂了电话，铁钢说，在市医院看了，情况不太好，可还是心有不甘，于是驱车去了沈阳，在省医院又重新做了检查，结果是:肾癌、骨癌。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咯噔”一下，这么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2022年一月疫情刚解禁，母亲就走了，每天都回想陪了我半个世纪的母亲，心里一直放不下，好像怎么也迈不过这道坎儿。后来，我就自己宽慰自己，人死不能复生，还是珍惜眼前吧，毕竟我还有一个妈妈——我的岳母。岳母除了高血糖以外，身体并无大碍。

看来，我心里最朴实的一点心愿也被击得粉碎。

岳母一天书也没念过，却是一位聪慧、大格局的女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岳父岳母拉扯着四女一子度过了清贫岁月。岳父岳母勤俭持家精打细算，五个儿女都没有挨饿，到了上学的年龄，姐弟几人虽然衣着朴素，却被岳母打理得干干净净。

岳母家所在的牛家营子镇是药材种植基地，种植沙参、桔梗、黄芪、黄芩、党参、牛膝、苍术等十几种药材。大概是九十年代初的一年，牛家营子镇所辖的十几个行政村大面积种植了党参。到了收购药材的季节，党参的价钱由三元一斤一直降到两毛钱，后来两毛钱也没人收购了。岳母却对岳父说:“把咱存的那点钱全取出来，收党参。”岳父说:“万一最后一文不值岂不亏了老本？”岳母把脸一沉:“自古富贵险中求，这件事必须听我的。”

岳父岳母每天吃了早饭就推着“倒骑驴”（三轮木板车）走街串巷地收党参，两毛一斤。收回来的党参放在院子里，夜晚老两口就把杂质去除，清洗干净，放在搭好的木架上晾干，再装进大号塑料袋子里，把空气挤出，封好袋口，三间厢房垛得满满当当。

两年后的秋天，党参价格突然暴涨到六块多，岳母家的日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起来的。

岳父去世时，几个女儿都已出阁，铁钢也能顶起门户，岳母就悉心教导他做药材生意。铁钢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在镇里药材中心市场大院建了二层楼，上层住人，下层存药。又在老家的大院里建了药材大库，在市区新城购了一套豪宅，在镇里买了两个大厅开了超市，由弟媳妇艳华打理超市业务。

岳母言传身教，四女一子都成了做生意的能手。

岳母家教极严，妻子曾说，小时候母亲不许她们无缘无故地笑，告诉她们，女孩子是不许随意笑的，倘被母亲发现，就是一顿严厉的训教。岳母还告诫子女们: 做生意要凭良心，不可赚昧心钱，要善待那些生活窘困的人，斤秤和价钱上适当照顾一二，该让就让；和同行一起做生意，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能赚人家便宜，有钱大家赚，这样生意才能长久。古人云: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姐弟们都遗传了岳父母悲天悯人的基因，血管里都流淌着淳朴厚道的血液。格局大了，朋友多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1997年冬，岳母知道我母亲身体有病，又有抑郁症，伺候不了月子，就告诉妻子去她家里做月子。农历十月二十二日晚上，妻子腹痛难忍，岳母急忙陪同我们来到镇医院，十点多，我的儿子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

回到岳母家，岳母把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生了炉子，外面寒风刺骨，屋内温暖如春。岳母一日三餐悉心照料，出了月子，妻子体重暴增了十几斤。看着胖胖的外孙，岳母抱着亲了又亲，疲惫的脸上流露着幸福的微笑。

长大后的儿子放了假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着去看姥姥，毕竟她是在那里出生，又在姥姥的百般呵护下渐渐长大。

我腿上有静脉曲张，胃肠和胆囊也不好，岳母总忘不了在五月份去田埂、河滩边去薅艾蒿，挖苦麻子菜，回到家里再把艾叶掐下来，晾干后收集到袋子里，让我拿回去泡脚，苦麻子菜煮了喝菜汤，能治胆囊炎。有一年去岳母家，吃了岳母烙的白蒿饼，那还是我第一次吃到的白蒿饼，清香鲜美的白蒿饼正合我的口味，味蕾大开，连说好吃。自那以后，每逢立夏前后，岳母总会去田边地头挖小白蒿，做了饼要我去吃，或顺便捎到家里来。岳母对每个子女都一视同仁，对孙男嫡女都一样疼爱。五月节的粽子、茶叶蛋、中秋节的牛羊肉、春节的猪血肠和杀猪菜，都会一次不落地送到几个女儿家里。

每次去岳母家，她总是有拉不完扯不断的话，从贫困年月说到包产到户，从药材生意聊到社会变迁，她脑子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她的记忆力出奇的惊人，就连很多历史人物故事都说得有根有蔓，可她却是一个没读一天书的人。她生活的智慧大概就藏在她丰富的阅历里，就藏在那些古人的故事里。

前年农历五月，我在岳母所在的镇里演出了八九天，她拿着马扎来看戏了。她很健谈，指着台上的我和旁边的邻居说着什么话。我知道，她是在说；那个唱花脸的就是她的三女婿。后来的几天我一直没有看到她，后来我问她，后来几天是不是没去看戏，她说，你们唱了九天，我看了九天，一场没落。我明白了，大抵她是躲在角落里看的，怕我在台上紧张发挥失误吧。

去年又去岳母的镇上演出了几天，岳母身体虚弱，病情加重，我再也没有看到坐在马扎上的岳母。

一天晚上，妻子打来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演出，如果有时间去伺候几天母亲，其他人都在忙生意，脱不开身。我第二天早晨就赶到了岳母家。岳母坐在沙发旁的椅子上，看我进来就笑了。岳母已瘦得像风中的枯树，我的喉咙里一时间像被堵了什么，坐在她旁边。她还是那么健谈，记忆力还是那么好。她说着，我听着，她说的多，我只是偶尔插几句。她说累了，就让我搀她起来换个座位。

岳母的病情，我们一直瞒着，她自己并不知道是癌症。她说，没几天活头了，吃的多，吐的就多，啥人不得饿死。我笑着说，妈，你的病不是要命的病，把心放宽，慢慢就好了。

岳母已不能走动，从早晨起床，要把她扶起来，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我架着她的右臂，一步一步往前挪。她的左臂肿得厉害，她告诉我，医生说了不能动她的左臂，一用力就会断的。小便次数越来越频，看来她的肾脏已经不行了。

客厅里，岳母有四个座位。靠沙发一侧有两把椅子，一把椅子面上有个椭圆形的镂空，类似于坐便器的作用，如果家里一旦没人，她会在那里方便。她坐累了，就搀她挪到另一把椅子上，实在坐不住了，就搀她坐到对面的医用床上。那床是能收起能放下的，收起来是一把椅子，放下就是一张床。医用床的旁边是一个按摩椅，是岳母一得病时买的。座位比一般椅子高，按摩的力度有轻有重，速度有快有慢，可以调节。岳母孱弱的身躯已不适合在按摩椅上坐了。

在客厅里闷了，她就招呼我搀她去厨房窗台那边坐着，这是她最喜欢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有时可以坐两个小时。看着市场大院堆积的药材，看着摊在大院子里晾晒的药材和来往运送药材的车辆，看着对面的人家。多么好的生活，多么好的世界，多么好的人间啊！

岳母不仅有了孙子，还有了重孙子，重孙子见到她就笑，就在屋里淘气。她告诉孙子，好好看着孩子，该疼就疼，该管就要管，小树不修枝打杈是不会成材的。是啊，岳母直到临终，都在教诲每一个子女。

今年二月十四日晚上，妻子又打来电话，声音很急促，说岳母病重，我连夜赶到了岳母家。看见岳母躺在床上已不省人事，我们几个连襟和外甥、外甥女都到了。我摸着她的脉搏，又慢又细。连夜安排了车辆，将岳母送回老宅。第二天十点许，岳母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儿子和几个表弟表妹当天都从外面飞了回来，儿子跪在灵棚前就哭了。出殡的时候，妻子哭得倒地不起，我心里明白，其他姐弟们都常常陪在岳母身边，而她只有年节放假才能陪母亲住上一夜，心里愧疚啊！

送岳母到山上墓地，看见墓地四周是一大片杏树林。我心里数算着，百日那天会不会赶到杏花的花期？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就到了百日，当我们到了山顶，我竟看见满山满岭的杏花将岳父岳母围在了中间。

一个场景便浮现在我的面前，岳母头戴寿冠，满面红光面带微笑，满堂儿女众星捧月般承欢于她的膝前。

篇后语: 一转眼，岳母的寿诞快到了，天堂的老娘，你的亲人没有忘记您的音容笑貌和一生的劳苦功高。

仅以此文致敬伟大的母亲，三婿泪笔。



吴振明，笔名红山文醉，内蒙古赤峰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哈尔滨作家协会会员，赤峰市作家协会会员，美篇文学顾问，诗人，演员。

主要作品散见于《新晚报》《哈尔滨日报》《当代中国诗词精选》《百柳》、《中国诗歌报》《华夏孝文化》《海河文学》《东方作家》《东方散文》《红山区融媒体》《红山晚报》《中诗协》《丰镇文艺》《奉天诗刊》《神州文学家园》《中国城市经济》《天安门文学》等几十家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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